譚教授經常說:「越是研究科學的人,越能夠感覺到命運的強大。那些靠臆想就驚嘆鬼神法力的人,其實是永遠也不能真正感知世界上存在的那種宏偉的未知力的。」一直到畢業實習的時候,我才理解了他這句話的涵義。那天下著小雨,門診部的病人比平時少,我趁閒拿出寫到一半的論文開始修改,而譚教授則坐在一邊翻看一本德文版的醫書。
快到中午下班前,門被推開了,走進來兩男一女。女病人二十三、四歲的模樣,身材微胖,如果不是臉色稍差,應該算得上端莊美麗。而那兩個男人分別是她的父親和舅舅,他們早上天濛濛亮就出發從衡陽坐火車一路護送她到了這裡。女病人名叫劉翠萍,她腰桿直挺挺地站在我們面前,我們注意到她的小腿特別粗壯。譚教授就開始詢問起她的病情來,劉翠萍一言不發,轉過身體背對我們,撈起了上身的衣服。只見她的後背上,竟然正正中中地鑲著一塊長方形石塊,石塊顏色漆黑,半米多長,二十多公分寬。譚教授驚訝地哦了一聲,戴上眼睛上前查看。這塊石塊不知道有多厚,已經深深嵌入病人的身體裡,表面與背部平齊,邊緣相接紋絲不漏,竟然像是人身體上天生的一部分。
用手指敲一敲,硬梆梆的作響。病人家屬求救地說:「譚教授,您能不能幫她把這石碑摘除了?求求你了……」原來劉翠萍出生時,渾身膿瘡,皮膚紅腫,醫生束手無策。自幼年開始,便三天兩日生病發燒,動輒打針住院,三歲之前就已經收到過數次病危通知。四歲那年,劉翠萍再次發病,這次一發燒竟高達四十四度,全身肌膚潰爛,奄奄一息,家人感到凶多吉少,連醫院也懶得去了。這時,正好有一名流浪賣麥芽糖的白髮老頭經過他們村,夜裡在村頭一間廢棄的牛棚裡借宿,聽見孩子的啼哭聲敲門要求進去看一眼。家人猶豫片刻,抱著些許僥倖,讓他入屋觀看。白髮老頭走到床前,拿起劉翠花的手看了又看,最後說:「你這孩子自幼體內積火旺盛,如不中和,這火遲早會將她燒垮。」家人一聽對頭,趕忙詢問對策。老頭說:「凡屬火者,須用極陰之物克之。但凡最陰之物,莫過於老墳之墓碑……」劉翠萍的舅舅一聽,顧不上深更半夜,馬上帶著一隻電筒,獨自到村後山上墳堆中找尋墓碑。村後是一片荒山,自古以來亂墳無數,但是一來墓碑皆深埋土中,沒有工具根本無法挖掘,二來墓碑都較為沉重,一個人斷然無法搬走。正當他心急如焚之時,突然眼前一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功夫。前面一個土墳旁正好躺著一塊小墓碑,看樣子是前幾天下雨剛剛衝倒的,他心中一喜,顧不上多看,抗在肩上就往回走。
回到家裡,按照白髮老人的指點,將劉翠萍放在墓碑上躺著,說也奇怪,她立刻就停止哭鬧,神態安詳地睡著了。家人見狀,嘖嘖稱奇。次日早晨再看,劉翠萍竟然高燒退卻,身上皮膚痊癒,正要慶賀,卻發現她的後背已經跟墓碑粘連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離。再去找那白髮老人,早已不知去向。從此以後,劉翠萍只能日夜躺在墓碑之上,因為那墓碑重達三十斤,非她幼小身子可以承載,一直到她十四歲時,身材逐漸變得高大,方始勉強可以下地行走,而那時,墓碑已經深嵌入體內了。譚教授聽完沉默不語。我在一邊尋思,按照現在的醫學水平,連體嬰兒分離技術已經比較成熟了,只要那墓碑不與要害器官相連,做一個外科分離手術並不困難。
果然,譚教授對病人父親說:「這個可以用手術進行分離,理論上難度不大,但是手術之前,必須做一個X光和彩超檢查確定內部器官受影響程度。」家屬一聽有希望,臉上都露出喜悅的神色。X光顯示手術條件非常理想,轉到B超影像室裡,我一眼看到那墓碑常年擠壓背部骨架,已經造成了嚴重的脊柱變形,但是胸腔內的心臟和肺部仍舊保持一定的距離,不禁高興地對譚教授說:「譚教授,這個手術可以做!」譚教授不動聲色,認真地移動著B超的探頭,嚴肅地盯著影像屏幕,最後低沉著聲音說:「不行,這個手術絕對不能做。」我不解地問:「為什麼?」譚教授指著屏幕對我說:「你再看清楚點。」我湊近身子把屏幕上每一個方寸都檢查了一遍,終於我注意到了在B超透視之下,屏幕上隱約照出了墓碑的正面圖像,那裡有五個模糊的字體,我一字一字地辨認了出來:「劉翠萍之墓」。讀罷,我當即覺得內心一陣恐懼,一屁股就坐在了凳子上。譚教授在一邊低聲地說:「此墓碑一摘除,五個大字見光,極有可能立刻就會兌現。」走出B超室,面對滿懷希望的家屬,我有一種失落和內疚的感覺。卻聽見譚教授在一邊對他們交頭接耳,不時雙手比劃著,而家屬在一邊連連點頭稱是。
最後,只聽見譚教授說:「如果要做這個手術,裡面有不可預測的風險,從醫學上來說,可以做;從命學上來說,不能做。我作為一名醫生,將實情告訴你們,由你們自行抉擇。」劉翠萍在一邊流著眼淚,懇求著說:「我背著這個墓碑在身,人不人鬼不鬼的,早已經沒有了生活的樂趣,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願意試一下!」譚教授沉思片刻,對著他們說:「既然如此,你們先按照我們吩咐的去辦。」
一週後,三人再次出現在醫院裡。這一次所不同的是,劉翠萍已經按照譚教授的吩咐,到派出所改了姓名,現在她取了一個叫劉新生的新名字,顯然是寄託了她對新生活的嚮往之情。為了謹慎起見,家人將所有記有劉翠萍標記的物品全部銷毀,親朋好友皆反覆交代,今後無論如何,必須用其新名字,絕不可再提劉翠萍三字。手術在緊張的進行著。這個手術最大的難度是創面比較大,將來皮膚再植的過程需要格外小心,預防創口出現大面積的感染。同時,墓碑剝離過程中可能引起大出血也是我們擔心的,為此我們已經在血庫裡調出了匹配的血型。譚教授不愧是外科專家,只見他手靈巧地揮舞著,很順利地將墓碑從皮膚上分離出來,由於巧妙地避開了主血管,出血量非常小。我們幾個助手立即從幾個方向入手,小心翼翼地搬起墓碑,因為不好著力,大家都感到有些吃緊。好不容易把墓碑抬離身體,幾個人抓牢了邊緣,發現它有十多公分的厚度,大致相當於一塊建築用磚,大家輕輕地把它擺在旁邊的桌子上,長出了一口氣。下一步,就是消毒和清理創面了。譚教授拿起鑷子,剛夾起一塊消毒棉紗,突然無意之中看了一眼旁邊的墓碑,就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我們奇怪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渾身冰冷,血液彷彿凝固了一樣,只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原來,那塊血淋淋的墓碑上竟然刻著劉新生之墓五個大字。大家幾乎同時反應過來,轉頭過去一看,心跳監控儀器上心跳在一瞬間已經變成一條直線,劉新生呼吸全無,檢查瞳孔,已經呈現放大之勢……譚教授木然站立在那裡,手中的鑷子噹啷一聲掉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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