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人往的街,在熙熙攘攘之間,總有孤獨的靈魂存在。他們披著身體的外套,眼神黯淡,行走在不知道名字的路上,四處尋找救贖。偶爾,他們也需要一個角落停歇虛浮的腳步。
有算命的人,蓄著長髮,用一根虯鬚的樹枝別了雪白的發髻,雖沒有羽化飛昇的仙姿,也勉強裝了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他坐在一張樹藤編織的凳子上,閉著眼睛,不看走過他身邊的人,也不吆喝著說「算命嗎」,高人是不語的,他如是認為。他耐心地等待,許久,有陰影遮住他面前的陽光,算命的人立刻睜開他那雙已經老花的眼睛。
「算命嗎?」他想這樣問,但看一眼身上因沾了灰塵而黃不黃白不白的長袍硬生生地忍住了。「高人是不語的。」他在心裡說,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女孩沒有看算命的人,她盯著他身前擺的上面畫著八卦圖並寫著「八卦」兩個大大的字、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布攤子,出了神。
「世界上有什麼東西能夠殺死人?」她突然說,聲音很年輕,臉上卻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像是躲在黑暗裡的幽靈不適應在白天出現。
算命的人悠悠睜開眼睛,慢條斯理地看了女孩一眼,語氣高深地反問:「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殺不死人?」
女孩沒有應聲,談話中止了。過了一會,算命的人見女孩不走也不言語,忍不住問道:「你算命嗎?」
女孩搖頭,她轉身,抬頭看了看太陽,「你這兒的陽光挺好的,我可以坐一會麼?」
「那你坐遠點,別擋著我的攤子。」算命的人指指他身後的台階,說:「坐那邊去。」想了想,他拿過腳邊的一個摺疊的凳子遞給女孩,又恢復原先的樣子。
女孩卻將摺疊的凳子放在一邊,直接坐在不高的台階上,雙手抱住曲起的雙腿,曬著太陽,眼睛漸漸合上。
1、
單小沫坐在凳子上對著鏡子化妝,半拉開的窗簾遮住了光線,不太亮。她站起來將窗簾全部拉開,陽台上的淡月轉過身,笑道:「大美女,又要去約會啊?」
淡月有一個習慣,在黃昏的時候,站在宿舍陽台上看風景。此刻亦然。
「是啊,不然誰會花這麼多時間化妝啊?!」單小沫索性拿著鏡子到陽台上來,她望望外面,一幅無法理解的樣子,「這外面到底有什麼可看的,瞧你像上癮似的,天天站在這發呆。」
她動作熟練地刷好了睫毛,又走回宿舍裡。
淡月只是微笑。她望向斜對面,是隔壁一所中學的舊操場,這棟宿舍樓,和它僅有一道顯露破敗勢頭的院牆相隔。操場上大部分是草地,在靠近院牆的地方有一個不大的水泥場地,擺了兩個籃球架子。每到傍晚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群小男生在這裡打球。
淡月感興趣的正是這群活力四射的小男生,看著他們,會產生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而且,經常會有一些學生圖方便而翻過院牆,從操場上去教室。男生、女生都有。先翻過去的會蹲在院牆上,拉一把底下的人,然後再跳到操場上。這樣有趣的情景,總是讓她忍不住微笑。
靠近淡月宿舍樓這邊的一段院牆附近,還有兩棵高大的泡桐樹,枝椏虯鬚,為這個舊操場更添了一份荒蕪。不過,在它們的旁邊,不知是誰種了一小行油菜,春天的時候,黃色的油菜花招搖地開放著,成為了這個舊操場上唯一的亮點。
「淡月,我走了,別忘了你今晚上還有兩節選修課。」
單小沫的聲音傳來,門在下一秒被關上。淡月沒有回頭,操場上一個瘦而偏高的男生遠距離地將球投中籃筐,同伴們紛紛叫好,男生跑向他身後的籃筐,似乎是發現了淡月的目光,向她二樓陽台的方向揮了揮手。
淡月也抬起手回應他,男生露出雪白的牙齒,羞澀而自豪的笑了。笑容天真而單純,讓她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起來。
2、
剛走進教學樓的一樓大廳裡,淡月立刻發現裡面擺了許多的畫架,很多學生都圍在它們面前觀看。應該是美術學院學生們的畫作吧,她想。
淡月走到一個人較少的畫架面前,畫地竟然是那個她天天看的舊操場,也是從宿舍樓陽台上俯視的角度。院牆邊的兩棵泡桐樹、油菜花都畫地栩栩如生,甚至今天對她笑地那個小男生也以一個灌籃的姿勢被定格在了畫布上。
她看向畫布的右下角,作者署名「淡月」。她驚訝,抬頭仔細地比較起眼前的畫與她印象裡的舊操場的風景,似乎油菜花多了兩行,她又湊近了一點。
畫裡的風景在她的目光裡急劇變化著,男生不見了,籃球架不見了,水泥場地也消失了。油菜花開始向左右兩邊蔓延,順著操場的邊沿迅速地生長著,合圍成一個圈,將整個操場包圍,然後,向操場的中央湧去,最後,油菜花舖滿了整個舊操場,像是一層厚厚的花的地毯。它們湧動著,搖擺著,從畫裡湧出來,向淡月迎面撲來。
「啊……」淡月尖叫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大廳裡的人都向她望過來,身邊的一個男生好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這畫……」淡月指指面前的畫,驚魂未定。
「這畫?」男生重複著她的話,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畫,疑惑地問「這畫怎麼啦?」
「它,」她說不下去了,怔愣地看清了這是一幅畫著學校裡的藤蘿纏繞的迴廊的畫,風格細膩而唯美,作者的署名很陌生。「我沒事了,謝謝。」
淡月捂著胸口走出了教學樓的大廳,她走下台階,不停地向前走,直到撞到了別人才停下來。她道了歉,站在昏黃卻溫馨的路燈燈光下定了定神。「我這是怎麼了?」她暗笑自己。又往回走。
在經過那個畫架的時候,她忍不住將目光望過去。被破敗的院牆圍起來的舊操場,兩棵泡桐樹,幾行油菜花,還有一個上籃投球的小男生。
如同被施了魔咒,她定在了原地,一剎那間思維停滯,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淡月,你還站在這幹什麼?馬上就上課了。」經過她身邊的一個同班女同學,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很是奇怪。而像是印證她的話一樣,上課鈴在這個時候響了。她沒想太多,直接拉著淡月向教室跑去。
看著兩個女孩離去的背影,那個好心的男生,莫名其妙地撓撓自己的頭,小聲嘀咕著:「我畫地有那麼差嗎?竟然像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
他看向自己的畫,長廊曲折,藤蘿花開得燦爛,很漂亮。
3、
淡月回到宿舍的時候,心依舊沒有平靜下來。她臉色蒼白,眼神遊移不定。
「你怎麼了?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單小沫早已經回來,正伸直手指,塗著指甲油。
陽台外面傳來打球的喧鬧聲響,夾雜著球和地面碰撞的「砰砰」聲。淡月衝向陽台,慌亂地撞倒了凳子,踢倒了水盆。在城市夜間淡紅色的天空下,傍晚時的場景依然在她的眼前上演。那個瘦而高的小男生投進去一個球,站在原地,對著淡月揮揮手,羞澀而自豪地笑著。
「小沫,小沫。」她大叫。
單小沫被她驚慌地叫聲嚇得手一抖,指甲油涂歪了,在手上劃下一道漆黑的痕跡。她走上陽台,淡月指著舊操場的方向,問:「那邊是一個舊操場,對不對?」
「舊操場?」
「是舊操場,是不是?」
單小沫皺起眉,以為淡月在開玩笑,但看她的神色像是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般,她不明所以,卻仍回答了她,說道:「不是,淡月,那邊是一個廢棄的工廠。」
「是舊操場,種著幾行油菜花,兩棵泡桐樹,還有人在打球,每天傍晚都有,還有人翻院牆,你聽,他們多吵啊。」淡月執拗地指著舊操場,指尖微顫。
單小沫拉過她的手,冰涼地沒有一絲的溫度,「淡月,你別嚇我。」
舊操場上的那個瘦而高的男生又投進了一個球,他對淡月招手,說:「來呀,你來呀。」
「你騙我!」淡月甩開單小沫的手,眼睛裡淚水氤氳。
「我騙你幹嘛?那個工廠都廢棄了十幾年了,大家都知道。再說,我油菜花過敏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那邊真是你說的舊操場,還開著油菜花,那我的臉怎麼沒有過敏,你看。」單小沫指著自己的臉,光滑細膩,燈光的映襯下散發著淡淡的光澤。
淚水滑落,淡月看一眼舊操場,閉上眼睛,又睜開,入眼的風景依然沒有改變。「幻覺,都是幻覺。」
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上頭。「來呀,你來呀。」小男生的呼喚越過被子的阻隔鑽入她的耳中。
「淡月,淡月。」單小沫站在她的床邊,關切地說:「發生什麼事情了?你說出來會好受點的,別自己一個人憋著。」
淡月使勁捂著耳朵,「來呀,你來呀。」整個腦海裡迴蕩地都是這個聲音,像是復讀機一樣,不停地重複著。「啊!」她掀開被子,打算跳下床,卻被單小沫死死地拉住。
「你別拉我,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天天傍晚站在陽台上看什麼嗎?我看油菜花,看人打球。你現在卻告訴我沒有舊操場,都是我的幻覺,我還出現幻聽,他們在喊我,說:『來呀,你來呀。』」淡月滿臉淚痕,嗓音嘶啞。
從來都是沉靜溫柔的淡月,這副瘋狂的模樣讓單小沫感到害怕。她帶著哭腔說:「沒有,什麼都沒有,你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了。」她將陽台的門關上,把窗簾拉上,抱住淡月。
淡月趴在她的肩上,嗚嗚哭起來。
4、
半夜裡,淡月將塞在耳朵裡的耳機拿了下來,她輕輕地下了床,打開陽台的門,操場上那個瘦而高的小男生一看見她出現在陽台上,立馬招手喊她:「下來,下來吧。」
淡月著魔般地點頭,向他揮手回應,「我馬上下來。」她在心裡說。她沒有驚動單小沫,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響地走出了宿舍。管理阿姨房間的窗子裡一片漆黑,沒有燈光,而宿舍樓的門敞開著,沒有像往常一樣鎖起來。她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站在破敗的院牆下,她回憶著以前看別人翻過去的樣子。舊操場上安靜下來,沒有人的喧鬧聲,也沒有籃球碰擊地面的聲音。
她沒有遲疑地爬到牆上,跳了下去。她跳到了一叢油菜花當中,她知道,原本這個地方是一片草坪。她向記憶裡籃球場的地方走去,看起來不多的油菜花花叢,卻似是怎樣也走不完一般。
打籃球的人不見了,整個操場很安靜。她站在正中央,四周圍著油菜花的花海。她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那兩棵泡桐樹。
「你終於來了。」
淡月轉身,一個女孩從油菜花花叢裡走出來,淡紅色的城市天空印照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張她無比熟悉的臉龐,每天在鏡子裡都會出現的臉龐。
「你是誰?」淡月問。
「我是你。」她回答,「不過,是六年以後的你。」
「你想幹什麼?」
「我想殺了你。」
「為什麼?」
「因為殺了你,我就不累了。」
她的話音剛落,整個操場上的油菜花和畫架上的畫一樣,從四面向操場中央生長,並且開始變做張牙舞爪的猛獸,長著淡月的臉,大張著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齊齊向淡月咬過來。
淡月絕望地站在原地,這樣無處可逃的境地,讓她只能眼看著它們向自己衝過來。十米,七米,五米,更近了,近得她能聽見四面八方那些自己臉的呼吸聲。一米,那些自己似乎被什麼東西阻擋住,無法再移動分毫,一個個痙攣地扭動著。
她重重地呼吸著,猛然間想到了什麼,她大聲說道:「別白費力氣了,你殺不死我的!」
「為什麼?為什麼?」千千萬萬張嘴巴張開,千千萬萬個聲音或重合或分散地反問。
淡月摀住自己的耳朵,在巨大的聲響中,心反而平靜下來,不再害怕,「因為你是未來的我,如果沒有現在的我,也就沒有你,反過來說,如果有你在,我就不會死。」
「不可能!不可能!」依然是千千萬萬張嘴巴張開,千千萬萬個聲音或重合或分散地大喊。淡月挺著背脊站直,看著千千萬萬張自己的臉孔慢慢扭曲,潰爛,化為一堆堆的粘稠的黃色物質,匍匐在土地上。
「你殺不死我的。」淡月對著六年後的自己說,目光堅定,帶著雲開霧散後的光芒,「你是在自殺,但不會達到目的。」
「你胡說,我是要殺了你。」她狂亂地說道,「你該死。」
「你是個懦夫,明明是自己不想活,卻想通過殺死我來得到解脫。」淡月毫不留情地指責她,「你不配做未來的我!」
「哈哈……」她大笑,聲音悲涼,「我就是你,沒有什麼配不配。」她雙手卡住自己的脖頸,諷刺地問淡月,「你說,我這樣會不會殺死你?」
「你……」淡月心中一窒,她憐憫地望著自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竟然會讓六年後的自己如此可憐,但我絕不會、絕不會選擇自殺這種愚蠢的辦法解決問題。」
她卡住自己脖頸的手鬆下來,她望著淡月,兩雙同樣的眼眸相對的瞬間,一種心有靈犀讓兩個淡月互相明白了彼此的心境。
「淡月!」單小沫焦急地從遠處向淡月跑過來,腳上的拖鞋都丟了一隻。她抱住淡月,哽咽地說,「還好,你沒事。」
淡月感動地回抱住她,「有你這樣的朋友在,我一定不會想到自殺的。」
「死丫頭,你胡說什麼呢?」單小沫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惡狠狠地說道,但聲音裡的哭泣洩露了內心真實的想法。
六年後的淡月看著這一幕,眼中出現一種懷念和回憶的神色,她低垂下頭,勾起唇角微笑,消失在了原地。
「走吧。」淡月說,單小沫擦擦眼淚,她一直在哭泣,根本沒有看見另一個淡月,她打量一下週圍,說:「這裡真髒!」
破舊的工具,黑色物質的垃圾,堆積在她們的周圍,散發著或是惡臭,或是頹敗的味道。
淡月點頭,說:「是啊,真髒!」
女孩睜開眼,眼中有淚水滑落。她將摺疊的凳子放回到算命人的身邊,說:「自己。」
「什麼?」算命的人不解地望著她,他感覺女孩身上有什麼東西變了,也像是內心原有的東西甦醒了。
「這個世界上,自己是殺不死自己。」女孩笑了,彩虹般耀眼美麗。
「你真不要算命嗎?」
女孩搖頭,「謝謝你。」她踏上了自己的路,邁著輕快地步伐離開。暈黃的陽光斜射在她的身上,給她離開的背影鍍上了神聖的光輝。
算命的人第一次將眼睛完全睜開,他怔愣地望著她,在他的眼中,這一刻,離去的女孩才是真正的高人。
請按『讚好』,接收更多相關主題。
如果您喜歡這篇鬼故事,請按「讚」或分享給您的朋友,以示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