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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三月

三月的雨在這天下得如此瓢潑,打濕了山上的一切。紙錢散漫了四周,擁擠的的墓碑中間,一對母女緊緊地抱在一起,在大雨中,哭得那麼嘶聲裂肺……
……
我終於聽到了清晰的鋤頭刨地的聲音,從山坳裡傳來,很遠,很輕。我感覺周圍寒意四起,因為這麼晚,又有誰會下到幽深的山坳裡呢?難道,真的像傳聞說的,是鐘叔在尋找自己丟失的屍體嗎?我和堂哥陳濤都有些害怕,但為瞭解除心中的困惑,我們還是沿著小時候熟悉的山路慢慢去接近。

周圍一片安靜,只聽見我倆緊張地呼吸聲和雙腳劃過雜草的沙沙聲。刨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我們終於艱難地走下了山坡。遠遠地,我看見了一個人影正在揮舞著鋤頭,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我緊張地看了陳濤一眼,輕輕地拿出了手電,照向了那個方向。

此時,我和陳濤一下子都愣了,那個人竟然是佩姨,她正在非常投入地挖著什麼,完全沒有對我的燈光做任何反應。這時我想起了佩姨家門口放著的一堆草藥,原來那都是她每晚在這裡的成果,我和陳濤都鬆了口氣,謠言是假的。而我確信,佩姨真的瘋了……
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往往會因為某件事把自己困在某一個時間段裡,這件事往往是很可怕的。佩姨把自己的時間定格在了五年前鐘叔生病的時候,於是她才會每晚跑到山坳裡給鐘叔挖草藥,而白天,她則靜靜地坐在家門口,像十幾年前一樣等待著女兒放學回家。佩姨的世界裡只剩下這兩個人,而這兩個人現在卻都已經不在了。而她眼神中的那份恐懼,我卻依然無法解讀。鐘叔的葬禮成為那「某一件事」或許太過牽強,或許還有別的什麼事發生過。而在我心裡,除了懷疑,更多的還是為佩姨感到難過。

小時候,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的生活捻轉在各個親戚家中,可唯有週末到山上奶奶家裡時,我才會感到快樂。因為我可以到佩姨家裡,和小舒一起跑到後面的山上,一起玩耍。鐘叔寫著一手好字,每天從鎮上的藥鋪回來,他都會教我和小舒寫字,而佩姨總會留我吃飯,她做的南瓜飯,我至今還唸唸不忘。我不知道這家人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或許是行醫的人心善吧。而在我心裡,佩姨就好像我的媽媽一樣。

十三歲那年,舅舅帶我去了城裡。直到十幾年後的今天,當我又回到家時,我怎麼也不會相信,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佩姨,頭髮蓬亂,眼神呆滯夾帶著恐懼,暗黃的臉上佈滿了皺紋,顯得格外枯瘦,袖口和褲腳還有鞋子都沾滿了泥,我喊她,她也不理會,就這麼呆呆地坐在門前,看著依山而下的台階。

聽說五年前,鐘叔開的藥方吃死了十幾個人。店被人砸了,錢也賠光了。鐘叔病倒了,不久之後就去世了,屍體在家裡擺了好幾天,因為沒人肯幫這個「兇手」出殯。後來總算找了幾個人把棺材抬上了山。聽說之後,佩姨就開始變得神情恍惚,總是很害怕的樣子直到變成今天的模樣,小舒也在那天后消失了。

之後,傳聞開始在鎮上傳開,因為鐘叔安葬後不久,有人發現,他的墳一片狼藉,裡面只剩下一口空棺材。沒有人知道屍體去了哪?有人說是仇家干的,也有人說,鐘叔附身在佩姨身上,才讓佩姨變得瘋瘋癲癲,各種各樣的傳聞鋪天蓋地。時間過去了那麼久,除了惋惜,我什麼也幫不了。

時間過去了好多天,幾乎每天天空中都飄著細雨,或許還是三月的緣故。這麼久沒回老家,我除了拜訪親戚之外,更多的是待在奶奶家裡,偶爾去看看佩姨,還有她那間孤獨的房子。每次去,我都會給佩姨帶去一些吃的,但她都毫不理睬,除了那天我給她端去的一碗南瓜飯,她竟然神奇的吃了幾口,眼神中似乎泛過一絲淚光。當初,鐘叔為了採藥方便住到了這裡。小時候在這裡,給我的感覺是那麼清新安靜,而現在,看著這間灰濛蒙的房子,就好像一個巨大的棺材。

棺材?突然,有一個很可怕的想法從我的腦中閃過,當年,會不會是佩姨把鐘叔的屍體藏起來了?就藏在這個屋子裡?看著佩姨家虛掩的大門,我不禁嚥了一下口水。我看了看發呆的佩姨,慢慢走到門前,屋裡傳來了和十幾年前一樣的藥味,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多年了,這裡的藥味還是這麼重?我輕輕地推開門,門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回頭看了看佩姨,她竟然瞪大了眼睛,正用恐懼的眼神看著我,卻又好像是在看著門。我害怕地慢慢把門關上,只見佩姨的眼神一下子又恢復了呆滯。

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深,我沉思著慢慢退到了屋後,那裡是佩姨每晚出去的地方------後門。

我輕輕地推開門,正準備進去。突然,身後有人拉住了我,我嚇了一跳,轉身發現原來是奶奶。她看上去非常緊張。

「你要幹什麼?」奶奶小聲地說。

我告訴了奶奶我的想法。

「別傻了,當初也有人和你想的一樣,進屋找,什麼也沒有發現,還被發瘋的阿佩抓的傷痕纍纍。你要是被她發現了,不知道她會怎麼發瘋了,別看她坐在外面好好的。誰靠近她的房子,她就像著了魔一樣。離著遠一些吧!」奶奶一邊說一邊拉著我走。

我雖然還是很懷疑,但還是跟著奶奶回去了,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但我還是很想進到屋子裡看看,就算是為了重溫兒時的記憶。

而更多大的疑惑接踵而至,第二天,我意外地在姑姑家的舊垃圾裡找到了一張當年鐘叔開出的那份藥方。我緊緊地攥著這張發黃的紙,回憶著當年鐘叔叫我寫字時的一筆一劃,我越來越肯定,這不是鐘叔的字跡。

外面下著雨,我坐在茶館裡,焦急地等著堂哥陳濤,想把我的發現告訴他,一個人看著雨,我又習慣性地開始胡思亂想。

「怎麼?今天的茶不好嗎?」發呆時,逸蓉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我面前,她是這裡的老闆。

「呃,不是的,很好啊!」我猛得喝了一口,卻不小心強到了,她撲哧一笑。

「陳濤說你老是愛發呆,心事重重的,看來他說的對,你是需要散散心。」逸蓉笑著說。

「他還說我什麼壞話了?」我無奈地搖搖頭。

「他說你是因為失戀的關係,所以不是正在介紹我做你女朋友嗎?他不是說你以前的女朋友……」逸蓉笑著說著,怕我生氣又停住了。

「沒事,你說吧。」我笑著看看她。

「他說那個女人總是讓你做著做那,卻從來不記得你對她的好,總愛指示你,好像天經地義一樣。」逸蓉有些為我打抱不平。

「陳濤對小可是有點偏見,不過他說的也沒錯,可能是因為我這個人太懦弱了吧!」我抿了一口茶。

「不,你不懦弱!」逸蓉向我點了點頭。

「嗯?」我詫異地看著她的肯定。

「你挺勇敢的,鎮上的人都挺怕山上那個瘋子的,可你不怕,因為她小時候對你好,你現在努力在幫她對吧,我聽陳濤說的,你是個好人!」逸蓉會心的看著我。

我看著她,欣慰地笑著,感覺她的笑能讓我心裡暖暖的。

「看來你們上軌道了嘛!」陳濤突然出現了。

「呵呵,你們閒聊吧,我先過去了。」逸蓉微笑著走開了。

我不由得看著她從我身邊走過。

「餵,眼珠掉出來了!」陳濤踢了一下我。

我回過頭無耐地笑著。

「進展很快嘛!」陳濤笑嘻嘻地說。

「呵呵,聊正事吧。」

我把那張紙遞給額陳濤,告訴了他我的發現。

「你說這不是鐘叔的字跡?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字跡這種東西會差很多嗎?」陳濤謹慎地看著我。

「我很肯定,儘管寫字的人模仿的已經很像了,但中樞好多筆畫是很特別的,模仿不來的。」我肯定地看著陳濤。

「那麼這說明什麼呢?」陳濤很不在意地喝著茶。

「說明當年是有人害他啊!會不會是同行覺得他把生意都搶完了所以這麼做,當年鐘叔的鐘義堂可是人山人海的。」

「不可能啊,有人偽造,他肯定會知道的,他為什麼不說,他這麼有威信,別人也不至於不相信他啊,除非他自己不想說。」陳濤不假思索地說。

「不想說?!」我又拿起了那張紙,仔細地看了一遍,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名字,小舒!這是小舒的字跡,怪不得模仿得這麼像,如果是她做的,那鐘叔肯定不會說!那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現在又去了哪裡呢?我的思緒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不要胡想了,這麼多年了,再去研究沒什麼意義啊,有的東西維持現狀比較好,傷疤再揭一次,不是再疼一次啊。」陳濤搖了搖頭。

我緊張的思緒一下鬆了下來,陳濤或許是對的,我有點偏激了,或許,是我把一些想法強加到這件事上了,這本來就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只是悲劇的人是我的「親人」。

「淡定一些,還是想想現實的問題吧。」陳濤示意發呆的我看後面,逸蓉正走過來。

「要不要給你們加點水呀?」逸蓉繼續著她的微笑。

「不用了,我們就走了!」我的語氣有點冷漠。

「哦。」逸蓉臉上閃過一絲遺憾。

「你是不是忘了留她的電話了?」陳濤提醒我說。

「哦,對啊,可以不?」我感覺到自己這方面依然很笨。

逸蓉點點頭,可我找了半天,發現自己忘了帶手機。逸蓉看到我的窘態,笑著走收銀台後面,很快的寫好了一張小紙,折好遞給了我。

此時,陳濤的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馬上收起了笑容。因為佩姨死了!奶奶發現佩姨倒在家門口,沒有了呼吸。我愣了,那一瞬間好像沒有了方向,很多的懷疑自然而然地又浮上心頭,關於為什麼她會在這時候死去?關於會不會是謀殺?不過很快我就不再去想了,像陳濤說的,這已經沒有意義了。這樣的五年,她活得已經夠久了。

佩姨終於走了,相比起這五年來她的生活,死去像是更好的選擇。屋外又下起了下雨,聽說鐘叔的葬禮也是在這樣的三月天。這幾天,我差不多都呆在屋裡,一個人躺在床上,心裡有些空蕩,就好像失去了一個陌生的親人。偶爾會想起了逸蓉,或許這個時候去她那裡喝杯茶心情會好一些,或許看見她的笑,我心中就會感覺到一絲安逸。於是,我摸了摸口袋,拿出了她寫給我的電話號碼……
我走進茶館,門上寫著「停止營業」,逸蓉正一個人在收拾行李。我心中非常的茫然,我不知道里面的是逸蓉,還是別的什麼人。

「你要去哪?」我冷冷地說。

「哦?嗯,我準備到城裡去了,你來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我都忘了告訴你關門了,讓你白跑一趟,我不是給你電話了嗎?」逸蓉看見我很驚訝。

「是,看到你留給我的電話,我就不敢打了。」我依舊冷冷地說著。

「嗯?」逸蓉感覺氣氛有些不對,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我。

「很害怕看到你的筆記,小舒!」我把那一下張電話紙放在桌上,又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張藥方放在一起。

逸蓉眼神突然變得有些異樣,她放下了手中的行李,低著頭看著桌上的那張藥方,半天不吱聲。

「能告訴我這些年發生了什麼嗎?」

「我爸爸根本不喜歡女孩子,更何況我不是他生的,即使我學的再好,他也不準備把醫術交給我,他說他的筆記他寧可一起帶到棺材裡去。那時我在隔壁房間,我聽了很傷心,也很生氣,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我用我的藥方換了他的,很快就出事了。」逸蓉呆呆地看著地上。

「你只要換藥就可以了,為什麼要換藥方?」

「我想讓別人知道是他的錯,因為他一直以來,總是技藝高超,德高望重。」逸蓉眼眶含著淚水。

「可是你沒有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

「店被砸了,我爸病倒在床上,他不停地罵我,但我不能忍受他不停地罵我媽?」逸蓉憤憤地說。

「然後,你害死了你爸爸?」我詫異地問。

「還是用的桌上的那張藥方。」逸蓉留著兩行淚,嘴角卻微微的一笑。

「這麼多年你一直在外面吧,為什麼回來?」

「我一直都有回來,只是現在有了錢可以開個店,可以弄得讓別人看不出我是誰,我很想帶我媽走,可是,她已經不認得我了,她的腦子裡只有我爸,於是我唯一可以幫她做的,就是讓我爸保持真切,用他筆記裡的東西。」逸蓉冷冷地說。

「真切?」我詫異的望著逸蓉。

「葬禮那天雨很大,我媽抱著我哭得很厲害,她直直地看著墓碑上爸爸的相片,就在那一刻,她突然瘋了,瘋得很可怕!可怕地讓我不敢靠近!」逸蓉眼神中流露著驚恐,慢慢走近了收銀台。

我聯想到了很多事,突然不敢去質問答案。

「鎮上一直在傳,我爸的棺材空了,難道他真的會自己跑出來?」逸蓉看著有些驚慌的我,淡淡的笑著,嘴裡卻突然流出了血,坐到了地上。

「你怎麼了?你幹什麼!」我猛地跑過去扶住了她,看著她手裡緊攥著一小袋藥。

「那時我『殺了』很多人,還有我爸爸!他的筆記裡總是有那麼多奇怪的藥方,這個毒藥我一直不知道效果,呵呵,真的很快。反正警察來了,我也是死。」逸蓉笑著說著,嘴裡不斷吐著血。

「不會的!不會有人知道的!」我猛烈地搖著頭。

「不重要了,」她微笑著看著我,「那天我看到你給我媽媽端南瓜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很想像小時候一樣叫你一聲『哥』,你會遇到一個好女孩的……」

逸蓉攥著我衣角的手慢慢鬆了,留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

……
這一家人,就這樣團聚了,只留下山上那間空空的「棺材」。除了傷痛,我要做的就是去解讀逸蓉死前那些撲朔迷離的話。

又站在了這個房子門前,我鼓起勇氣,輕輕地走進了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濃重的草藥味還在。順著樓梯往上走,門虛掩著。我深吸了口氣,大膽地走了進去。樓上比我想像的要幹淨,只是草藥味越發的濃烈,我慢慢地走向了臥房,周圍一片安靜,只有踩過木地板時發出的咿呀聲。站在門口,看到床的一角,被子鼓鼓的,看不到枕頭。我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接受待會揭開被子可能會看到的可怕的東西。

走到床頭,我猛地拉開了被子,然後迅速後退了幾步。可是,被子裡竟然是空的。我很詫異,難道,逸蓉她騙我?

我如釋重負一般坐到了床上,心中嘲笑著自己的愚蠢。這時,我感覺到有一滴水滴在我頭上,我下意識的抬起頭。頭上有一塊天花板在往下滴水,而這塊天花板顏色與其他的有些不一樣,和床的大小差不多。我的神經猛地又緊繃了起來,身體一下子彈了起來,我看了看周圍,床邊有一根繩子通往天花板。我小心地扯了扯,發現那塊天花板有些鬆動。於是,我用力地拉,天花板緩緩下降,我嚥了一下口水,不敢眨眼。

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具屍體!一具散發著濃重藥味的屍體,皮膚看上去依舊那麼「新鮮」,我一下子明白了逸蓉口中說的「真切」的意思,原來她為她的「父親」做了五年的防腐!

我瞪大了眼睛,雙腳不聽使喚地退到了門口。突然,有人在後面拍了我的肩膀,我終於害怕地喊了一聲。身後,竟然是奶奶。我越發地詫異。

「平,走吧。」

我沒有緩過神來,奶奶顯得非常的淡定,拉著我往樓下走。

「奶奶,您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我恍然大悟般,奶奶住得這麼近,五年這麼久,不可能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當即明白了為什麼那天奶奶不讓我進門。

「從阿佩那天背著『阿鐘』回來我就知道了,小舒說,阿佩一個人挖了很久,她嚇得跑下了山,阿佩很害怕門被打開,她總覺得別人會把阿鐘帶走。小舒是個好孩子,每個星期都會來換藥,她知道,阿鐘對阿佩有多重要,即使她多麼恨自己的阿爸。」奶奶不住地嘆氣。

我走到門口,奶奶站在屋裡。

「你去吧,剩下的我來吧,我已經通知村裡了。現在不用去顧及了。哎,這一家子也算團聚了。」

「您告訴他們發生的事嗎?」

「不用我們告訴,等他們來了,讓他們自己去傳吧!」

我低著頭,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又下起了雨。所有的愛和恨,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裡去算吧。一切都結束了,可能還是太敏感的緣故,我依然覺得很多事被藏了起來。

……
奶奶獨自一個人站在鐘叔的遺體旁邊,平靜的拉著繩子,把「鐘叔」緩緩地送回天花板上。她又慢慢地走到床的一頭,伸手掀走開了被子,輕輕地推開了床板。眼前是另一具更加「新鮮」的屍體,屍體的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上面明顯地刻著一個「佩」字。奶奶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眼睛中含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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