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貨車司機,跑長途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路上,重復枯燥乏味地動作,踩油門,按喇叭,換檔,看見對面有車就打轉方向盤避讓,看見沒人的地方就使勁一陣猛沖。我從沒出過事,還算比較幸運。我的哥們幾乎大大小小都觸過點霉頭,或多或少折些錢,當然也有搭了半條命甚至一條命的。司機不是個好職業,真不是。一輩子沒活出什麼人生意義來,雖說錢是掙了些,可我總覺得挺對不起老婆兒子的。兒子長這麼大了,見過我的時間加起來超不過半年,每次看著我的眼神都是怯怯的,讓我覺得心酸。老婆每次在我出門的時候都戀戀不捨,象生離死別一樣,她說我只要出門她就提心吊膽,深怕回來的不是丈夫,是什麼她沒說,我知道她不敢說怕不吉利。我每次都安慰她,我跑了這趟就不跑了,可是每次都沒算數。有什麼辦法呢,那康明思十幾萬哪,停下一月要白繳一千多,那不是虧大了?雖說可以報停,可保養還是要花錢的。所以我想在找好買主之前還是繼續跑。
這是最後一趟了。因為我已經找好買主,五月份交車。
我很後悔跑這最後一趟,真的很後悔。
我去的是西雙版納,這條路我跑的很熟,開始的時候我和劉三一路聊嗑,倒也沒出什麼事。連交警都沒遇到。劉三是個很不錯的司機,跟我一樣,有老婆孩子。他一直都是我的搭檔,我告訴他我准備不跑車了,他很惋惜,說那自己以後不知道跟哪個車跑了。我說沒關系,你技術好,爭著要你的車主多的是。他說倒也是。我們走的是川藏公路,到漢源和榮經的時候要翻泥巴山。冬天泥巴山上是要結冰的,往來的車都要在輪胎上掛鏈條,而且超過下午五點就不准上山了。我們剛好在五點之前趕到,成了最後一輛上山的車。那天天氣比較好,沒下雨也沒起霧,路上也沒碰到平時三五成群給過往車輛掛鏈條的民工。我們挺高興有這麼好的天氣,翻過泥巴山再走一截就到家了。想想老婆兒子心裡就很興奮。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我們的車爬到半坡上居然熄火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眼看著天漸漸黑下來了,我和劉三跺著腳輪流修車,山上開始起霧。這種時候,不要說路上根本不會有過往的車,即使有,也未必肯停。誰都知道,冬天的泥巴山是一座鬼門關,許多車在這裡停下來就再也動不了了。每一年,這裡會翻掉多少過往的車,懸崖下到底有多少司機的屍骨和汽車的殘骸,誰也說不清楚。
幸好,就在我們快要絕望的時候,車修好了。聽著發動機突突的聲音覺得那比世上最美妙的音樂還動聽。霧已經很大了,在白天可能會看到白茫茫的顏色,晚上則是黑的一片,只有燈光的光影裡可以看到一縷縷霧氣在流淌。好象大地都已經不存在了,沒有山沒有樹,世界一團模糊。兩米以外就只能看到一個隱隱綽綽的影子。象神秘的紗,把人裹在裡面,虛無壓抑得發慌。晚上和白天都是差不多的,只是顏色不一樣,一個是黑的一個是白的,都一樣讓人憋的慌,並且要不斷地拿帕子擦拭玻璃上的水汽。否則根本看不清路面。
我覺得累極了,所以我讓劉三來開。他接過去不久就開始下坡了。我聽到很輕微的“卡嗒”聲。憑經驗,我知道車又出毛病了。我趕緊叫劉三剎車。其實用不著叫,經驗豐富的劉三早就在猛踩剎車了。我看見他臉色刷白,知道不好,又看見他用力猛扳手剎,而車仍然在筆直地往前滑,越來越快。憑記憶,我知道這裡是個大彎,我搶過方向盤使勁往左打,那盤子卻在手裡滴溜溜地轉,劉三疲倦地說,沒用,已經斷了。我們呆呆地坐在車裡,象騰雲駕霧一樣,我的腦海裡不斷地閃現出老婆和兒子的臉孔,我好想他們,好想好想-----
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劉三就躺在我前面,已經摔得不成人形了,白花花的腦漿也濺出來,淌得滿地都是。我忍不住還是叫了他一聲“劉三,劉三”他居然慢慢睜開眼睛,爬了起來。摔成這個樣子也居然能活,這家伙也真行。他同樣吃驚地看著我,“你沒死?怎麼傷成那樣?”我摸摸頭,好大一個洞,地上盡是血,是我的血。可是不痛,一點都不痛。劉三看看我說,我們回家吧。我說好的,因為我很想我的兒子,他快上學了,我要去學校給他報名。
我們把車弄上公路,那車已經摔得稀爛,肯定賣不成錢了。可是我掙的錢全壓在這車上,沒了車我就一無所有。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它弄回家,我要給妻兒一個交代。我和劉三把身上弄弄干淨,就上路了。
老婆在門口看到我和我們的車時幾乎嚇傻了,她抖抖索索地把我扶下車,不停地說,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我很內疚地說,車摔爛了,賣不成那個好價錢了。她卻只看著我反復念叨,人沒事就好。她要我上醫院檢查,我說我沒事,只是很累,想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我把車開到修理站去,修理站的人看著那輛破車哈哈大笑,說從沒見過摔得這麼爛的車,“還想修啊?”他們問我,我說當然要修,我要把車修好了賣成錢給兒子繳學費。可他們只檢查了一下,就吃驚地問我,你剛才是開這車來的?我說是啊,你們看我開來的嘛。他們更吃驚了,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說,這車根本不能開,所有關鍵部位都壞了,連動都沒法動,而且油箱破了,裡面根本就沒油,怎麼開?我也很奇怪,沒想到會摔那麼壞,可我的確是開來的呀,我示范給他們看,在院子裡開了一圈。他們個個帶著疑慮的眼神。我在院裡穩穩地開了一圈下來,一個修車工接著上去,但是片刻他就下來了。“根本動不了”他無可奈何地說,一邊佩服地看我。這個修理廠沒法修,我只好又把它開回去。不料連找了幾家都一樣。最後我只好把外殼修整好,重噴一便漆,希望能賣掉。可是連找了幾個買主都不成,這車仿佛賴上我了,只有我才發得動,其他人一上去就傻眼。
眼看著兒子快開學了,學費還沒著落,我心裡越來越焦慮。到什麼地方弄錢呢?,現在這個問題成了我的一切。我仿佛就為這件事而活著。現在的學費越來越貴,我必須給他掙夠足夠的錢。可是到那裡去掙呢?我想起挖礦。我們這裡有座山,稱為團寶山,那山上全是值錢的銅礦鉛鋅礦,有很多礦山老板靠這座山發了大財。由於地勢險,在山上采礦很危險,所以礦工們的工資一般都很高,一月有一兩千塊。但即使是這樣,也少有人願意干,因為那是玩命的活。
我准備去當礦工,老婆死活不讓我去,她說那太危險,沒錢也一樣可以過嘛,她淚流滿面地央求我,我幾乎是咆哮著推開她,不顧一切地上了山。在山上我很賣力,沒人敢去的地方我去。沒人敢做的事情我做。危險也不是沒遇到過,有一次我從高空運礦的纜車上掉下去,落在踹急的河水裡,所有的人都說我肯定玩完了,從前掉下去的人全都屍骨無存,沒想到我居然又從河裡爬上來。礦上的人都說我命大,我沒說話。我怎麼能死呢?我還沒給兒子掙夠學費呢。在這裡干活我從不覺得累,好象有使不完的勁一樣,精力充沛得讓人吃驚。由於我肯冒險,常常爬到鷹都飛不上去的地方,所以我還意外地發現了一處富礦,鉛鋅含量極高,簡直就是一個寶地。工友們常常羨慕地看著我從山頂下來,拖著一車礦,然後到老板手裡換取一大疊鈔票。我掙的錢是他們的幾倍。他們眼紅嫉妒,卻不敢效仿。除了我,沒人能爬到那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即使有全套最完整最先進的登山設備也不敢。他們怕摔得粉身碎骨。有時候我拖著礦下山,就聽見他們竊竊私語“那家伙簡直不是人變的。”哈,他們是嫉妒,我知道。
快到夏天的時候,我已經掙了五萬多塊,兒子從小學念到高中,這些錢應該夠了吧?到高中畢業他已經算個大人了。這段時間我的狀態越來越不好,經常覺得累,頭痛,莫名其妙地痛。人虛脫的厲害,象灘泥一樣,仿佛倒下去就爬不起來了似的。我決定再干幾天就下山。從上山到現在,我還沒回去過呢。
不料老婆來了,我把錢交給她,她捏著厚厚一疊鈔票,淚水順著臉不停地往下流。我看著她,她抬起一雙讓我心碎的眼睛,我默默地看著,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絞痛。“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們,”她終於開口了,“你放心走吧,我會把兒子帶大的。”她說著就泣不成聲了。“怎麼回事?”我問。“有人在泥巴山上看到劉三的屍體,還有你的。”她終於號啕大哭,“我去看過了,確實是你的。”我的腦子裡一陣轟鳴。
我的確已經死了。我在崖下看到我的身體,已經生了蛆。我的老婆和兒子是孤兒寡母,我不忍心他們這樣可憐,真的不忍心。
然而我該走了。
兒子。
親親兒子。
聽媽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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