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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白色巴別塔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瘋人院。

年老的使徒在前面帶路,不斷重複著這樣的自問自答。

他說:只要記得這個,你們就不會迷失。

他穿著一件高盧式的斗篷,風帽低低地壓到了鼻翼,使人看不清他的臉孔。佝僂的身材在斗篷下彷彿山岩一樣嶙峋。我們緊跟著他,穿過洪荒、穿過沙漠、穿過絞刑架林立的處刑地和新血猶溫的戰場,來到一處海崖。

他手指遠處那雲霧繚繞的白色影子:「這上面,就是你們選擇要去的地方。」

白色的螺旋形巨塔在夜色中如玉蘭花苞般聖潔。

我們來到大門前,年老的使徒將手中的提燈交給我,沙啞著喉嚨說道:

「記住,一旦進去之後,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不允許再退後一步。一旦退縮,那眼前的恐懼就會把你們吞沒。這盞燈會守護你們,只要拿著它,裡面的任何人都無法碰你們。」

「……每上去一層,你們的恐懼和動搖就會成倍增加。越往上就越兇殘可怕,這是一個真理。記得,在這塔的任何地方,這都是一個真理!」

我點了點頭,接過那盞並不明亮的提燈。麗麗絲將她的小手指塞進我手中,我那纖細蒼白的愛人,宛若月光下的蝴蝶般輕盈而脆弱。

門打開了,我們走進去。

塔一共七層,每一層都彷彿一座宮殿般高大。

我們走進第一層的大廳,迴旋的廊柱間傳來誇張的嘟噥聲,彷彿黎明的貓頭鷹般虛張聲勢。然而由於無人應答,這些聲音很快便沉沒了,只剩下暗藍的燈火在熠熠閃光。

這裡的人沒有五官。

我們看到許許多多相似的模樣——身形高大,典著肚腩,穿著白色大氅頭戴高禮帽。然而面孔卻如同一個枕頭般平坦,呆板而盲目地行走與移動,看上去即一本正經又十分荒誕。

不時有拖曳著微弱螢光的醫護人員在其中穿梭。當被同類或他人碰觸到時,那些怪物的身體便急劇膨脹起來,如海格力斯的口袋般阻塞了道路,推來搡去互不相讓。

我舉起燈,他們識趣地讓出一條縫。我們縮緊身於從中通過,登上通往二樓的階梯,那嘟噥聲重又在身後響起,聽起來彷彿是在說:

「看著我,都要看著我!我是唯一,我是最光輝的……」

陰森潮濕的二層就像地下水道。

這裡蝸居著無數皮膚紫黑的矮人,由於長時間拘束於狹隘的環境中,他們的四肢已萎縮得非常細小,然而頭顱卻十分碩大,乍一看簡直就像是一個個腦袋在散發毒氣的泥澤中爬來爬去。不過這些並不影響他們唯一的活動——如同頑童間的疊羅漢遊戲,他們互相碾壓著向上攀爬,拚命地想踩在他人頭上或將對方拉下去。二樓的空間裡林立著無數這樣古怪的羅漢塔,不斷堆疊、擠壓、倒塌、又重來。

麗麗絲忽然發出一聲驚叫,一個頭顱水蛭般地攀上她的腳背想往上爬。我俯身把燈湊近,他不甘願地滾落下來,退回到黑暗處尖聲叫罵。

我舉起燈分開這一灘灘黑色的腐水,向三樓走去。

打開門,喧鬧和灼熱撲面而來。

這是個嘯叫的房間!

宛若失火的街道或者攻陷的城池,這裡被狂熱、尖叫、襲擊,以及吞噬一切的紅光所籠罩。無數酒酣腦熱的巨人在其中橫衝直撞,推翻和打碎一切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事物。有一些在互相角力,野蠻而毫無理性地用牙咬住對方的肩膀,雙拳掄圓了朝彼此的身軀上揮舞而去。白花花的皮肉在火光下呈現一種暈眩的潮紅,彷彿在煽動他人加入到這一場破壞的酣暢淋漓中去。

我們一進入大廳,便立刻被不懷好意的目光包圍。一些人瞪紅眼珠齜出牙齒,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我連忙把燈高舉起來,拉著麗麗絲快步穿過了這個是非之地。

第四層的破壞比樓下更為嚴重。放眼望去儘是斷壁殘垣與掘損的路面,幾乎讓人舉步維艱。

蒼黃的礦燈下,許許多多蜷縮的身影在忙碌。

那是怎樣的一種勞動啊!人們披頭散髮,如土撥鼠般深入地板撥拉著碎石,或者像海狸一樣弓起身子用牙齒啃咬牆皮,偶爾有人從廢墟中發現一些金色的碎屑,便立刻引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奪!這群囓齒動物一刻不停,整日奔波。忙著偷竊、搶劫、掠奪和欺騙。當我們走過時,一些人忙不迭抬起頭來,伸手向我們的衣飾抓去!

我揮舞著燈驅趕他們。手縮了回去,我們小心翼翼地踏著碎石登上階梯。

第五層異常安靜,寂然無聲。

眼前聳立著一排排橙黃色水缸,與立柱相連,看上去像一排排凝固的水柱。有溫煦的波動在其中蕩漾,在地板上投下寧和的碎影。倘若不是那撲鼻的惡臭,我真會以為自己已脫離險境。

透過這羊水般的溫柔鏡面,我們看到一座座白色肉山。

腐臭無比!

那已經無法被稱為人類了。滿溢的肥肉從每一寸皮膚下鼓脹出來,堆擠出滿身的褶皺和油光,遠望就像一條條光溜溜的大肉蟲子。那些人的嘴中含有軟管,不斷吮吸著水缸中的汁液,排泄物就直接拉在身下。有些身上已爬滿壞疽,蛆蟲從唇縫間擠出來,卻仍不願挪動一下。

有醫護人員在這些大肉蟲間匆匆行走,不時接上掉落的吸管和推走死去的屍體。事實上他們的生死全無區別,僅僅依靠吸管中的液體是否流動才能判斷。

一張古怪的臉抬起來,衝我媚笑了一下。這原本應該是一張溫婉動人的女性臉孔,然而過多的肥肉和粘連的皮屑使得那表情異常醜陋與可笑。她含著吸管的厚唇上下蠕動,彷彿唸誦咒語:

「來吧,來吧,加入我們。這裡有永恆的閒適,這裡是永恆的甜鄉……」

我感到心中一陣恍惚,不同於下層直白的威脅,五層以上的恐懼是來自內部本源的崩潰!

手中的提燈忽而重了起來,我振作精神,握緊它迅速離開了這裡。

六樓、六樓是一座擁擠的監獄。

一條狹窄的樓梯蜿蜒而上,兩旁排列著冰冷的鐵柵。無數暗綠色赤裸的男女緊貼著柵欄注視入口,當看見我們走進後,一聲荒淫的歡呼響起,整個六層剎時成為索多瑪般迷狂的廢都!

無數隻手,毫無顧忌地探求著異體的快感;無數雙唇,恬不知恥地散播著淫語浪叫;無數身軀,在野合中放蕩地肆意扭動……下體的異味與體液的腥臭充斥整個空間,令人作嘔。

麗麗絲受不了了,她交於我的手指在劇烈顫抖。階梯仍在上方無限延伸,彷彿沒有盡頭。她帶著哭腔央求我:「親愛的,我們回去吧!我討厭這裡!快點離開,離開這噁心至極的鬼地方!我們回家鄉,仍可以像過去一樣生活……儘管有戰火和瘟疫,可也比這裡好得多!求你了,我們回去吧!」

「不行!」我強壓心頭的動搖說道:「使徒說過,進入塔中後便絕對不可以後退一步!我們會走出去的,我們一定能走出去的!相信我們純潔的祈禱,我們一定可以平安出去!」

樓道愈發狹窄了,忽明忽暗的燈火阻擋不了瘋狂的手臂。那些手開始撕扯我們的衣服,當一只胳膊探向麗麗絲的前胸時,她尖叫一聲,鬆開我的手掉轉頭向下逃竄!

獄門打開,怪笑的綠色洪流立刻淹沒了她的慘叫。麗麗斯纖幼的小腿在暗綠的肢體間如同沼澤中被水鱷咬住的白鳥。很快這白色也看不見了,它被吞噬了,或者也變綠了。

我強忍內心的絕望與痛苦,握緊燈朝樓上衝去!

一盞盞青幽的燭火,照亮了七層大廳。

通往天國的扶梯近在眼前,可道路中央卻橫臥著一個面目可憎的巨人。整個樓面異常空蕩,卻四處散落著染成黑紅的各式衣物。巨人看見了我,粗壯的身軀立刻為之一振。我提燈照他,他無法碰我,卻也並不畏懼退縮。我的處境就這樣僵持起來,不能後退,也無法前進。

一個醫生忽然從旁奔過,巨人一見面露喜色,轉身撲上去將他抓住,狠狠摔在腳邊埋頭大嚼起來。淒厲的呼喊和血腥味頓時升騰起來。我心頭顫慄,只得閉上眼跑向樓梯,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大門——

遼闊星海,一望無際。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裡並非神光普照的天國,而僅僅是白塔的天台。天空看上去仍然是如此美麗而遙不可及。強烈的失望與哀怨凍結了我的血液,我驚呆了,不禁跪倒在地痛哭起來。

「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一陣安詳的呤詠打斷了我的悲哀。抬起頭時,我看見天台中央矗立著一座高大的十字架,一名少年背對著我坐在架上,正在禱告。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抓起燈,警覺問道。

他回頭望我,眼神憂鬱地令人不忍接觸。晚風吹亂他的頭髮,單薄的身子在亞麻布的包裹下顯得愈發瘦弱。微弱的星光環繞在他身後,有如花仙環繞弗羅拉女神。他優雅的唇徐徐開啟,從中傳播玫瑰的芬芳:

「我是曾經居住在你們心裡卻被你們遺忘的人;我是曾經收容你們你們卻不願寄託的人;我是無處不在卻常常被你們視而不見的人;我是你們不斷呼喚卻從未真正理解的人……我是純潔的兒子、歡樂的妻子、美德的父親。我是照耀心靈的光,世上一切美好的源泉。」

他從十字架上下來,腳步輕靈如起舞。他走近塔邊,伸手指給我看那萬家燈火的下界:「你看這蟻巢般紛擾的地方,可知有多少人能體會純粹的喜悅?國王在憂愁、貴妃在嘆息、富賈一方的商人在噩夢中驚懼……可是我曾經踏足過的地方又怎樣呢?牧人在歌唱、窮學者手舞足蹈、就連獄中的死囚也在釋然中感謝生命。誰接受我,誰便能得超越一切世俗享樂的滿足;誰理解我,誰就能獲比宇宙更廣闊的疆域!只可惜現在我的聖名被污濁了。我只有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等待與堅定的心靈相遇。」

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奇妙的幻覺:他的面容有如慈母般溫暖,一忽兒又化做兄弟信賴的目光,轉眼間又變作初見我時的麗麗絲,羞澀的眼瞼帶著少女特有的透明……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可他卻抬手制止我,指著我手中的提燈道:

「只要你還拿著它,你便不能全然地接近我。雖然它庇護人就像銀錢庇護人一樣,可是它畢竟是那智慧樹上的禁忌的果實。它也是你的罪。有它在你仍然無法回歸純粹……不過我不勉強你,並另賜你一個恩惠——是拿著它返回你原來的世界,還是放下它歸於我,由你自己定奪。」

我凝視他,他澄澈的眼眸和單薄的形軀比世間所有雄辯家都更有說服力。我放下燈,伸手向他。當我們的皮膚相觸的一瞬間,他笑了:

「祝福你!善與惡共同的造物!儘管你有時卑微如蟲孓,有時醜惡甚鬼物,然而這精妙的媒介,也仍然是世間一切善與美的載體和生主!」

他緊握我的手放上他的心口,一道電光閃現,我的手竟然毫無阻礙地伸了進去!他在吸收我!不、不是吸收,是一種同化。是在另一個身體裡一種全新的再生與融合!我在失去身體的同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幸福。暖流鋪天蓋地而來,釋放我全身的細胞和血液。我在消失的同時熱淚盈眶,我進入他的身體,我在擁抱,我在飛翔!

一道白色極光從塔頂燦爛四射。太陽升起來了,世界一片光明。

年老的使徒與同伴閒談,聲音依舊沙啞:

「又回去一個,這是見值得慶祝的事。」

「我們的使命仍然很長,不待到這世上最後一個的墮落或歸寧,這塔就不會消失。」

「那真理仍然是存在的,可是記住的人也同樣無法到達。那最上面的不同於其他災禍,是一切的救贖與解脫。」

「燈仍然是有必要的,至於最後的結果該由他們自己判斷。七宗罪固然可怕,但是敵不過最初的原罪。」

「可是燈只是道標,而並非道路本身。」

「那頂上的人,我們該如何稱呼他呢?」

「神是時間、也是空間,是一切的毀滅與締造者,是可以有限維繫與無限縱深的存在。而他是神的又一個分身,他是三位一體的共性,他是戰勝古蛇的雷霆,他是蕩滌一切俗世罪行的洪水……他在的地方就是天堂,他是不可戰勝的,那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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