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江邊散步,天色溘然變了。天空中蘊蓄起大朵的烏雲,黑壓壓地好似低垂到江面上。我趕快沿著沙灘往回走,才只走了幾步,漫山遍野的大雨就嘩啦啦地下來了。一分鍾之內我被淋成了水人。江面上起了大浪,漁船都箭也似的回來。沙灘被雨水澆得翻起一個個小坑,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周圍變得象黑夜一樣暗,什麼也看不太清了。
朦朧間,仿佛看見前面沙灘上有個人臥在那裡。我心裡咯登一下,趕快走上去。
那人半截身子浸在江裡,頭朝著沙灘方向,仿佛是剛從水裡爬上來。他面部朝下,看不清他的容貌,趴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有點緊張,生怕他是死了。走上去搖了搖他的肩膀,他驀地抬起頭來,嚇了我一跳。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丑的人。他看來大約十三四歲,一雙眼睛凸起在臉上,整個眼睛的外形近乎渾圓,鼻子低到幾乎沒有,嘴唇也是猶如眼睛一般凸起,並且長了良多小泡。他的皮膚十分黑,也極其粗拙,一頭頭發象水草一樣軟,被雨水一沖,牢牢地貼在頭上。但是他的目光十分清澈明亮,而且布滿恐驚,他臉上的表情也是布滿戒備的。對視了幾秒鍾,他溘然豹跳起來,翻身朝後一個魚躍,就要躍入江中。我當即捉住他跳起來時飛揚的幾縷頭發,一把將他拽了歸來——江上濁浪排空,連兩棲動物都可能被淹死,不要說他一個人了。
他被我拽歸來,重重地摔倒在沙灘上,更加驚慌,拼命地掙扎。無奈我練過空手道,他怎樣掙扎也沒用。後來他終於拋卻了,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居然流出了眼淚:“沒想到我仍是逃不掉!”他的聲音沙啞刺耳,語音也十分含糊,加上水聲巨大,要仔細分辨才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想他一定是誤會了,便湊在他耳邊大聲說:“我不是要抓你,可是你現在到水裡去會淹死的。”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話,兀自流著眼淚。此時雨水不斷地流到我的眼睛和嘴裡,我也有點不耐煩了,松開他說:“你不相信就算了,你想游泳就去游吧,我走了。”然後我就一個人走了。
我住在江邊的別墅裡,是我叔叔的屋子,但是他們全家都出國去了,就讓我住了進來。我正好需要一個地方寫我的新小說,這棟江邊別墅是個再好不外的地方。
走進別墅,我趕快洗了個澡。洗澡的時候,隱約聞聲門口有什麼聲音,但是仔細去聽,又什麼也聽不見了。
等我穿衣服時,突然又聞聲了一陣響動。這回我聽得十分真切,就在樓下客廳裡,傳來了腳步聲。
這棟別墅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住,豈非是賊?
我將浴室門挪開一道縫,從這裡看出去,可以將大半個客廳的情況看清晰。
別墅的大門不知何時敞開了,只見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心,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四處看著,好像在尋找著什麼。他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水滴滴答答從他身上流下來,將腳底的地毯弄濕了一大塊。他看了一陣,開始在客廳裡走動,甚至大聲叫:“喂,你在嗎?”他這一出聲,我立刻聽出來了:他就是剛才我在沙灘上碰到的那個少年。豈非他是來找我的?在偷看的時候,我已經飛快地穿好了衣服。既然他叫,我也就推開門走出去:“你找我?”他又嚇了一跳——我發現他很輕易受驚——猛然抬頭發現是我,居然露出幾分欣喜的樣子:“你好!”還挺有禮貌。
“你找我有什麼事?”我問。
他顯得很不好意思:“剛才,我誤會了,對不起。”“不要緊,”我怎麼會跟他一個小孩子計較,“你現在來找我就是為了說對不起?”他遲疑了一下,說:“我想……”然後看了看我,我等著聽下文,沒有表示。他接下去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很害怕水,外面雨這麼大,我沒有地方可去,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他的眼睛固然丑陋,但是目光卻很純摯,直直地望著我。我也這樣看著他。
他的表現很希奇。剛才在沙灘上他對我表現出顯著地不信任,這時候卻又如斯肯定我是個好人,還用這麼信賴的眼光望著我。“你為什麼以為我是好人?”我問。
“由於你不熟悉我,卻肯主動來匡助我。”他當真地說。
我仔細看了看他,他至多不會超過十五歲。十五歲雖然是很年青純摯,但是也很少有人到了十五歲還會憑這麼一點簡樸的印象就斷定一個人的好壞,何況他還未經同意就闖進了別墅,從他的眼光裡,我看出他並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錯的,他只一門心思以為我是好人,好人是不會責怪他、而且會匡助他的。
“你剛才說你沒地方去?”我咳嗽一下來掩飾在他目光凝視下的尷尬,“你暫時住這裡好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目光也讓我覺得……他也是一個好人。唉,我可能有點頭腦發燒吧?還沒來得及後悔,他已經興奮地連聲說“謝謝”,使我想後悔也不好意思了。
他身上還在往下滴水,我將他帶到浴室,指著浴缸說:“你先洗個澡吧!”他看見浴缸,溘然顯出十分害怕的樣子,身體顯著地抖動了一下。“怎麼了?”我問。“沒什麼。”他委曲地笑了笑。
不一會,浴室裡傳來沖刷的聲音,看來他仍是沒有用浴缸,也許是以前沒用過,不習慣吧。
洗完澡,換上干淨的衣服,他顯得精神了良多。
“你剛才說沒地方去?你的家呢?”我問他。
他本來很興奮地樣子,聽到我這樣一問,不禁呆住了。然後,慢慢地說:“我沒有家了。”“哦?”我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問。他好象很怕我再問,趕快說:“我家裡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說完就低頭不敢看我,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我看出他在撒謊。盯著他看了一陣,他連脖子都紅了,卻仍是什麼也沒說,只是低著頭。
我沒有戳穿他,而是換了一個話題:“你說你怕水,為什麼?”他聽到這個題目,又是全身一抖,卻不回答。我又問了一遍,他猛然抬起頭,眼睛裡竟然布滿了淚水:“我不想騙你,但是我又不能告訴你。你不要問了好不好?我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求你不要趕我走好嗎?求你不要再問了好嗎?我家裡人沒有到外面工作,可是我真的不能回家了,我不是壞人,請你別再問了。”他說著說著哭出了聲。他一哭,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欺負小孩子的壞人了。實在我問這些題目也只不外是想多了解他啊,唉!
“好了,我不問了,我相信你是好人!”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這話倒是真的,他什麼也沒說,可是也不願意騙我,現在的孩子有幾個不會騙人的?象他這麼貞潔的孩子倒少見。並且他有一雙那樣的眼睛,當那雙眼睛完全信賴的望著我時,我感覺這目光沒有一絲攙假的地方。
我這麼一安慰他,他反而放聲大哭起來,抽搭著說:“對不起,我好久沒有被人安慰過了。”這樣一說,我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家裡人對他很不好——從他的相貌看來,這是很有可能的。
就這樣,他就在這裡住了下來。從後來的交往中,我知道他叫藍鎖,今年十四歲,有一個妹妹,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他常常跟我提到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叫紅扣,今年五歲。“妹妹對我最好,每當我哭,她也會陪著我哭。”他說。但是當我問到他為什麼老是哭,他又不作聲了。
他的糊口習慣很希奇,幾乎一個禮拜才洗一次澡,平時也盡量不接觸水,看來怕水是真的。起先我懷疑他有狂犬病,但後來發現他對水的畏懼是純粹心理原因,可能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吧。他從來不肯使用浴缸,而且非常害怕浴缸。有一次我在浴缸裡泡著時,發現自己健忘拿衣服了,就叫他拿進來。兩個人都是男人,也沒什麼好忌諱的。他拿了我的衣服,走進浴室,臉色溘然變得刷白,手裡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我正要去撿衣服,他溘然撲上來,拉住我的手臂,拼命想將我拉出來。我1.8米的個頭,豈是他拉得動的?何況我自己也不想出來。他拉不動我,竟然急哭了:“大哥,快出來,快出來,不要泡在裡面。”他一哭,搞得我也很緊張,認為浴缸裡有什麼不妥,趕快跳了出來。“怎麼了?”我問他。他語無倫次地說:“不要泡在缸子裡,大哥,缸子是危險的地方。”我聽得莫名其妙,估計跟他不肯說出來的經歷有關。從此他居然就監督我,不准我泡浴缸。泡澡是何等大的樂趣啊,就這樣被生生剝奪,我終於不能忍受,告訴他:“我不強迫你泡澡,你也不准限制我,否則我會氣憤!”他果然不敢再阻止我,卻顯出很擔憂的樣子,每次我洗完澡就要問我感覺怎麼樣,我沒好氣:“感覺好極了!”他這麼怕水,卻又經常在陽台上遠望著大江出神,目光中既有恐驚,也布滿深深的眷戀。
他睡覺的時候,喜歡睡在陽台上,或者屋頂的露台上,我曾經強迫他回房間睡覺,但是他老是偷偷地又溜到露天的地方睡,仿佛只有在那種地方,他才能睡得著。
我經常一個人關在房裡寫作,怕他會悶,就鼓勵他出去玩,但是他卻老是不肯出去。有時候客人來訪,他就躲在自己的房裡不出來,偶然叫他出來一下,他也是極不情願,坐在那裡半天不抬頭。
我想他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自閉症,也許是小時候受過別人欺負或虐待,所以這麼怕人、不信任人。他能夠信任我完全是意外。他對我的信任有點象小狗對主人的那種信任,我這樣說沒有半點貶低他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在人與人之間,很難找到這樣全心全意的信賴。他好像相信我絕對不會害怕,就由於我曾經主動幫他的忙。有時候我也會考慮他的未來,究竟這裡不是他的家,但一提到這個題目,他就變得沉默沉靜而沮喪,用那種孩子般亮晶晶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在說:“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使我再也不忍心跟他討論這個題目。
他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整個人發生了很大變化。
剛來的時候,他的皮膚看起來又黑又粗拙,疙疙瘩瘩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有點象蟾蜍的皮膚。但是在這裡住下來後,他的皮膚一每天好了起來,徐徐那些疙瘩沒有了,固然仍是那麼黑,但已經非常細膩,變得十分健康。
他的眼睛本來是象硬幣一樣圓,白多黑少,睫毛幾乎沒有,眉毛只有半寸來長的幾根,整個眼睛凸起在面部,要多丟臉有多丟臉。但最近,他的眼睛徐徐地變得細長,眸子黑白分明,睫毛長而卷曲,目光清澈溫順,一雙長長的濃眉斜飛入鬢。
他的鼻子本來幾乎是沒有鼻梁的,不知從哪一天起,居然變得筆挺挺秀。
他的嘴唇也不再凸起,反而變得稜角分明,唇色紅潤健康。
而他的頭發,原本是象水草一樣又稀又軟,某一天我溘然發現,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擁有了一頭濃密黝黑的頭發,在陽光底下毫光閃爍。
變化最大的是他的體形。
他的身體原來是雙肩寬廣、脊柱凸起,從肩部到雙足一路變細,就象一只倒立的瓶子,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畸形。
但是現在,他的身體是尺度的少年體形,肩膀周正,腰部有力而強健,雙腿修長,非常漂亮的體形。
他的聲音也不再沙啞刺耳,變得象一個正常的變聲期少年的聲音,固然說不上好聽,但是你聽到這聲音就會知道,等他過了十三四歲的變聲期,再長大一點,他的聲音就會變得清朗而有磁性。
總之,他從三個月前那個奇丑無的家伙,變成了一個十分俊秀的美少年。每一天我都驚奇於他的變化,這其中到底有什麼魔法呢?就算是最高明的整容手術也不可能令一個人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改變,而這一切都是在三個月內天然發生。
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鄰居給我送來一缸金魚。我實在不喜歡養魚,這種小東西太嬌貴,一個不留神就死了。然而人家一番好意,拒絕反為不美,便接受下來,擺在客廳裡的茶幾上。那魚缸是小巧的圓形,裡面六條金魚拖著長尾巴游來游去,煞是好看。
將魚缸放好,我便進房寫字去了。才只寫得幾行字,就聞聲外面傳來“碰”的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東西被砸碎了。出來一看,只見魚缸已經摔在地上變得破碎摧毀,幾條魚在碎片中痛苦掙扎著,嘴巴一張一合,身上被玻璃割裂的地方冒出絲絲鮮血。旁邊站著藍鎖。顧不得多說什麼,我趕快將那幾條魚撿起來,放到一個小盆裡暫且養著。其中四條在盆裡努力掙扎了一陣,就死去了,剩下的兩條動作緩慢而搖晃,估計也活不太長了。
我沒有責怪藍鎖一句。魚缸放在茶幾上,不會自己長腳跑到地上,別墅裡就我和藍鎖兩個人,顯然是他不小心將魚缸摔碎的,他心裡應該也不好受,又何必責怪他呢?收拾好魚缸,藍鎖仍是低頭呆呆地站在那裡,想來是在求全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別難過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不料他猛一抬頭,大聲說:“我是故意的。”他說話的聲音非常果斷,甚至含有一絲挑戰的意味,臉上的表情也十分倔強,簡直是視死如歸。我看他這樣,也來了火:“你是故意的?你為什麼要故意這麼做?很好玩嗎?”我的語氣和表情都不會很和善。這件事情不管如何都不能說是孩子的惡作劇,假如是故意的,那就不免難免太殘忍了些。
我認為他會有所悔悟,不料他竟然一揮手,又將那幸存的兩條魚居住的小盆打翻,水盆“光當”一聲翻在地上,那兩條魚在地上蹦了兩下就不動了——它們本來就是十分脆弱的生命,怎麼經得起連續兩次浩劫?
做完了這件事情之後,他大口地喘著氣,脖子上青筋暴露,面色漲得通紅,胸脯急劇起伏,顯得很激動。
我什麼也沒說,將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就出去了。
那篇稿子在三天後就要交,我必需把它寫完。在別墅裡呆著,我很難保持平靜的心情再寫稿。於是我在一個同事家住了三天。這三天裡,我有時候會想到藍鎖怎麼樣了,會不會離開了別墅,到別的地方去了。但是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他的心結是到了該解開的時候了。以往我對他的寬容或許不是一種准確的方法,不管他經歷過什麼,他的未來還有很長,我不但願他以自己不願提起的過去為借口做一些殘忍的事情。
也許他會利用這三天好好想想。每當我心軟想回去看看他時,那幾條帶著血在玻璃碎片裡掙扎的魚就會泛起在面前,促使我堅持下去。
第三天,稿子寫完了,我松了一口吻。朋友出門去了,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
“你沒帶鑰匙嗎?”我邊說邊開門。
門口站著的竟然是藍鎖。幾天不見,他變得更加俊秀了,原來十分粗大的手指現在也變得修長靈活。他看見我,目光一亮,神情如斯歡快,撲上來抱著我的肩膀大聲說:“大哥,你到哪裡去了?你不要我了嗎?”說著兩行清亮的眼淚就從他眼裡流了出來。
我幾乎要心軟了。但是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趁這個機會解開他心裡的結。
我擺脫他的手臂,冷冷地看著他,一眼不發。
他被我這樣看著,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局促不安。“大哥,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調皮了。”他懇求地望著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
我仍是不說話。誠實說,我現在才知道要裝酷是很不輕易的事情。我臉上的肌肉都繃得快要痙攣了。
他又等了一陣,見我不說話,心一橫,大聲說:“好,我全告訴你!”於是我知道了他的經歷。
他的父母,是中國很有名的一對生物學家,有一段時間,他們兩人的科研成果頻頻見諸報端。甚至在懷著藍鎖的期間,他的母親還獲得了國際上一個聞名的遺傳工程學獎項。
藍鎖出生後的三四年裡,最深的記憶就是父親母親過一段時間就帶幾枚獎牌來給他玩,他就用這些獎牌來挖沙子、砌屋子,後來就弄丟了。他從小就非常智慧,到四歲時已經會背良多古詩,會做一次方程了。父母常常說要他將來繼續他們的事業。
但是到了五歲,他們家裡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起先,是他的父母變得神秘起來,常常兩個人在實驗室埋頭干到深夜。他們辭去了科研所的工作,整天就泡在家裡的實驗室裡。
後來有一天,他坐在客廳地板上玩,聞聲父母在實驗室裡飛快地說著什麼,其間好像有過爭吵。過了許久,他的父母開門出來,兩個人的神情都很倦怠,又很高興,目光灼灼發光,盯著他看。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些驚慌。
他們盯著他看了良久,母親低下身來:“藍兒,喜不喜歡到海邊去玩?”“喜歡啊!”他歡呼雀躍,“藍要看小海豚!”後來的一段日子,他的父母除了在實驗室工作,就是帶別人來看他們的屋子。他們的屋子是一棟非常漂亮的別墅,來看的人良多。終於有一天,他的父母將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用一艘船運走了。母親拉著藍鎖的小手,帶著他到各處去玩,他要玩什麼就玩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仿佛他就是個天子,誰也不違反他的意願。
藍鎖真興奮啊,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也是他一生中快樂的終結。
快樂的時光老是易過,這一天終於不可避免地過去了。夕陽的余輝籠罩下來,藍鎖和爸爸媽媽到了海邊。海是錦繡而寬廣的,在夕陽下閃著醉人的紅色。藍鎖平生第一次看見海,被面前壯麗的景色深深感動了。
“藍兒,假如要你永遠糊口在海裡,你願意嗎?”父親問他。
正沉浸的藍鎖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興致勃勃地說:“願意,永遠都願意!”所以人不要等閒許下諾言,尤其是在自己還不清晰這個諾言的含義時。後來藍鎖有無數次想回到過去,回到那個夕陽下的海灘,假如能夠,他寧可將那個四歲的自己殺死,也要阻止他的諾言。
當時他的母親很興奮,又仿佛有點憐憫:“藍兒,你要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藍鎖仍是沒有完全聽懂,但是他很喜歡“男子漢大丈夫”這幾個字,於是很用力地點點頭。
父親和母親對視一眼,便帶著他上了一艘船。藍鎖一路上都很高興,由於海就蕩漾在他的腳底,真是太神奇了!他不停地說著話,說的什麼他都已經健忘了。父母悄悄地聽著,誰也不打斷他。
航程很長,他們朝海的中央駛去,不久就闊別了海岸,四面都是一望無際的海水。這一天藍鎖都很快樂、很高興,終於倦怠地在母親懷裡睡著了。母親的懷抱柔軟而暖和,他模恍惚糊仿佛聞聲母親在說:“藍兒,你以後會記得今天嗎?”他想會的,這麼快樂的日子,我會永遠記得的。
他的確永遠不會健忘那個日子。
當他醒來時,已經不在海上了。
他處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裡,房間四壁都是白色,到處都是瓶瓶罐罐。他對這樣的房間並不目生,他父母的實驗室就是這樣的。
然後,他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容器裡。
這個容器大約有兩米長,兩米的寬和高,是玻璃做的,從裡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容器整個是密封的,頂部留有幾個小孔透氣,底部大約有1米深的海水,冰涼刺骨。海水中有一張椅子,藍鎖就坐在這椅子上。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裡感到非常害怕。周圍如斯安靜,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一個五歲的孩子被孤傲地關在玻璃容器裡,恐驚使他不敢哭泣。他睜大眼睛努力尋找,但願能找到他的父親母親。然而這房間除了他本身外,再也沒有顯示一點生命的氣味,一切都是明亮而冰涼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扇門上。那是房間裡獨一的一扇門。他但願能有人來將門打開,也許來開門的就是他父母。
他一生從未曾這樣專注於一件如斯枯燥的事物: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扇門,一動不動,一直看了三個多小時。
終於門被打開了,他的父親母親走了進來。那一剎那他的熱淚洶湧而出,他大聲呼叫著,聲音撞擊在玻璃容器上,發出巨大的回聲。
父親在門邊站住,不再靠近。母親一個人走了過來。她穿戴白大褂,帶著手套,好象剛剛做完實驗的樣子。
母親站在玻璃鋼前,注視著他,任由他在裡面號啕大哭,沒有出聲安慰。她的眉間是無窮的悲傷,眼圈也是紅紅的,好象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父親站在門邊,低著頭,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走到一個儀器眼前,按動幾個按鈕,容器的頂部象花朵一樣張開了,一只機械手伸了進來,探向藍鎖。藍鎖畏懼地看著這個大家伙,不知道是應該讓它捉住自己將自己帶出去,仍是閃開一旁。象以前一樣,他本能地望向母親。
母親微微偏了偏頭,示意他閃開。
他左右閃避著,機械手仍是對著他抓過來,眼看就要捉住他了,他只得跳下那張椅子,跳進水裡。機械手當即將椅子捉住,帶了出去,容器又關上了。
他那時候只有1.3米高,海水與他的脖子齊平,令他覺得胸悶難當。一不留神,他就嗆了好幾口水。
母親又看了一陣,長長地歎了一口吻:“上天知道我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然後她就轉過身去,雙肩微微顫動,仿佛哭了。但是她再沒有回頭,就這樣走到門邊,停了下來。
藍鎖眼看母親又要走了,心都好象揪成了一團,他發出連自己都感到震動的巨大啼聲,雙手連連拍打著容器,海水被震蕩出巨大的波紋。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只是覺得,假如不喊,他將永遠永遠要被關在裡面了。
母親站在門口,背對著他,全身繃得很緊。父親也轉過身不看他。他們兩個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兩個人低聲說了些什麼,突然一起大聲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聲音果斷有力,仿佛在宣誓。
然後兩人飛快地出了門,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藍鎖依舊在大聲地叫,大聲地叫,由於他不知道除了這樣,還有什麼辦法匡助自己。直到嗓子發出了鹹絲絲地痛楚,肺裡的空氣好象都被消耗干淨,他終於休止了喊叫,大口喘著氣。
他猛然明白,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帶他出去了。
他的臉上濕漉漉的,無法分辨那是眼淚仍是海水,大哭大喊過後,他覺得十分倦怠,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剛睡著,冰涼的海水就灌進了他的鼻子,他大大地咳嗽了一陣,只好又站得筆挺。
那是他最深的印象。
他能記得那一天母親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但是自那以後發生的事情,他都記不太清晰了。他究竟只有5歲。
他只記得,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玻璃容器。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都會常常來看他,望著他流淚,然後將一種粘稠的綠色液體倒入容器中,海水也就變得碧綠,發出熒光。
但是後來,父母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他也好似不再期盼他們來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能夠在水裡自由的呼吸了,綠色的液體布滿了整個容器,他自由地在水裡游來游去,於是他被轉移到一個更大的容器。這容器依舊是透明的,但是差未幾有籃球場那麼大,綠色的液體充斥其中。這種液體發出一種奇異的味道,並不好聞。
以後的記憶他都很恍惚了,他有許久沒有哭泣,也沒有哭泣的願望。每隔一段很長的時間會有一男一女來看他,他卻不知道他們是誰,好像也不想知道。他在液體裡面撈取其中的浮游生物來吃,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
再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了,他只關心水裡的事情,水外的世界已經不再引起他的留意。
直到某一天,仿佛是溘然從一個長夢中醒來,他面前泛起一種鮮艷的紅色,有一個嬌嫩的聲音在不斷說話,但是他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徐徐分辨得出那團紅色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大約五歲左右,長得眉清目秀。他聽出這女孩在對他說話,說的是什麼他依舊不懂。那女孩固然年紀幼小,眉宇間卻藏著很深的憂傷。他固然頭腦總不太清醒,卻也不忍心看見她悲傷難過,就在她眼前游來游去,想要讓她快樂起來,但好像並沒有效果,她很少笑,反而常常哭。
又過了一陣子。他對於時間已經失去了概念,不知道那是多久。有一次,那女孩又來了,穿戴鮮紅的衣服,坐在玻璃容器眼前,和他說話。
“哥哥,你仍是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麼嗎?”女孩難過地看著他。哥哥?他迷惑地思索這是不是叫自己,繼而馬上意識到自己竟然聽懂了她說的話,不由非常高興:“我聽懂了。”一個昏暗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喉間發出,他不由怔住了。
後來的日子,這女孩天天都來看他,慢慢地告訴他這麼久以來所發生的事情。
原來他的父母,在他五歲那年,研制出了一種新的藥劑。這種藥劑,可以使生物的進化速度進步數百倍。
根據達爾文的進化論,所有生物的進化都是為了適應環境而產生的。他的父母用各種生物做了實驗,效果都非常理想。
他父母研究藥劑的初衷是想加速人類的進化,由於千萬年來,人類的生存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人類的進化卻極其緩慢。到了當代,生存環境已經相稱惡化,而人類創造了無數的新事物來適應這種變化,人類本身,卻一點也沒有為了適應環境而發生改變。
他的父母是很有社會使命感的科學家,他們想到,人類已經由於依靠外力,從而阻礙了本身的進化發展。因此他們一直在對人類進化進行探索和研究。
用動物實驗過藥劑之後,下一步就是用人類做實驗了。但是用誰來做實驗呢?理論上說,實驗對象越小越好。他父母都是樸重的科學家,他們不忍心用其他人來做實驗,第一個想到了自己。但是因為他們本身必需進行研究,而實驗的結果不可預料,因此他們選中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是藍鎖。
他們將藍鎖放在盛滿藥劑的容器裡,本意是要讓他能進化成為具有兩棲能力的新人類。但是實驗發展的方向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藍鎖被關在容器裡,雖然可以在水裡呼吸,但是在這個世界裡,他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勞動,他獨一要做的只是生存。那種藥劑以成百倍的速度使他適應這種糊口,所有不再需要的器官都逐漸消失,所有能適應這種糊口的器官都形成了。
最能適應水中糊口的,究竟仍是魚類,千萬年來的天然進化證實了這點。魚的外形和器官都是自然為水生預備的。
因此,藍鎖便成了一條魚,從外觀到內在,他都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魚。人的體型和器官本就是為了適應陸地糊口才形成的,在這裡,藍鎖不需要人的特征,於是進化選擇了他的方向,他拋棄了所有人類的特點,變成了魚。
當藍鎖剛剛長出鰓和鰭的時候,他父母都很興奮,以為實驗成功了。但是藍鎖的變化沒有休止,直到他徹底變成了魚,他的父母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並沒有休止這個實驗,仍是堅持下去。後來他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就是這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名叫紅扣。他們教會紅扣關於進化的知識,到她五歲的時候,就是由她來負責觀察和照料藍鎖了。期間父母也來看望過藍鎖,但是藍鎖已經不熟悉他們,他不再關心人類的世界,不再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他以魚的方式生存著。
三個月前,父親和母親去參加一個為期半年的國際研討會。
紅扣繼續了她父母的絕頂聰明。從兩歲的時候,她就開始為她的哥哥而悲傷。那條巨大的魚在水裡歡快地游動,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是個人。紅扣不以為這是進化。
趁著父母不在,她休止給藍鎖的容器裡加入藥劑,只往裡面加入普通的海水。這種藥劑還停留在實驗階段,最大的缺陷就是,它能造成的進化是不不亂的,一旦休止用藥,由此產生的變化就會休止並且逐漸消失。
藍鎖就這樣休止了他朝魚類的發展,慢慢地恢復了神志,慢慢地重新變回一個人。
藍鎖聽了這些話,天然是不能相信。紅扣也未幾和他爭辯,只是取過一面鏡子放在他眼前。他看見一個魚形怪物在眼前泛起,除了手、腳的存在,這個怪物完全沒有人類的樣子。但這就是他自己。
又過去了幾天,藍鎖已經恢復成我初見時候的樣子,差未幾算得是個人了。他不再住在水裡,而是和妹妹一起住在屋子裡。他們是在一個海島上,四面都是海。紅扣從小以來,就一直糊口在憂愁和苦悶之中,父親母親象實驗機器般的沒有感情。這時候總算有個哥哥來疼愛她,興奮萬分,天天都那麼歡快地笑。對於紅扣所說的父母沒有感情一事,藍鎖覺得很迷惑,由於在他的記憶裡,他們都是溫順可親的人,非常善良,對他極好。但是紅扣顯然是不會騙他的。
終於他恢復成俊秀的少年了。從五歲那年到現在,竟然已經經由了九年。
那天他們在海邊看風景,紅扣絮絮不休地跟他說昨夜做的夢,海風溫柔地吹來,真是誇姣的時光啊。突然紅扣站了起來,臉色變得蒼白。“怎麼了?”他不解地問。紅扣顫動著指著海面:“他們歸來了”海面上一艘船正朝這邊駛來,是他父母歸來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
這一段日子過得太幸福,使他們都忘了父母只是出去一會。兩個人呆了一陣,紅扣溘然發瘋似地將他望海裡推:“走,快走,哥,他們會抓你的,你又會變成魚的!”他也醒悟過來,親了紅扣一下,就跳進了海裡。
可惜他和紅扣都健忘了一件事情:他已經不是魚了。他會游泳,但是不能在水裡呼吸。沒過多久就浮出了水面,很等閒地被他父母發現,用網撈了起來。
父母的樣子一點也沒蒼老,但是他們以前那種豐碩的表情也沒有了。他們眼裡發出狂熱的毫光,不管他怎樣請求,怎樣大聲呼叫他們,他們仍是將他再次關進了注滿綠色液體的玻璃容器。
過了三天紅扣才來看他,他已經變自得識恍惚了。他的父母改進了藥劑,現在藥劑的機能不亂多了,即便他能再次逃出去,也未必能恢復原形了。紅扣看著他一每天變化,著急萬分,天天都在喊:“哥,你別忘了,你是個人!你是個人!”“我是人!我是人!”他朦朧中不斷提醒自己,然而意識仍是一點點消失。那一團火焰般的紅色,那個焦慮的聲音,徐徐對他失去了含義。
在意識殘留地最後一刻,他依稀感覺有個弱小的身體在拖曳著他,一路經由樹林和沙灘,他全身的皮膚都被磨破了。然後,他感覺自己被放進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他並沒有其他意識,象魚兒一樣游走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記起了舊事,但是他的四肢仍是沒有恢復過來。
紅扣怎樣了?他冒著危險游回他們常常玩耍的海灘,看見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在張望。
“紅扣!”他用暗啞的聲音大喊,對於不認識的人來說,這聲音和海裡的濤聲一樣沒有意義。但是紅扣立刻飛馳過來,歡笑的面容上掛著淚水:“哥,哥!”她撲進水裡,牢牢抱著他。他們兩個都哭了。
“紅扣,坐到我背上來,我帶你走,否則他們會拿你做實驗的。”藍鎖說。
紅扣沒有猶豫,立刻坐到他身上。
他們游出了那片沙灘,游進了月光下銀色的大海。兩人心裡都非常興奮,固然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卻一點都不害怕,由於他們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
紅扣是人,不能長時間泡在水裡。他們游到一個小島上,紅扣在岸上用樹枝搭了一個簡陋的窩棚,晚上就睡在裡面。他暫時還不能在岸上呼吸,便在靠近岸邊的一個海灣裡休息。
紅扣脖子上系著一個紅色的瑪瑙環,那天她把這個環掛到了他的脖子上:“哥,送給你。”“為什麼送我禮物?”他問。
“由於我很興奮!”紅扣是真的很興奮,她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變成魚了。藍鎖也很興奮,他沒有禮物,就要紅扣剪下他的一綹頭發。紅扣將這頭發編織得十分漂亮,掛在胸前。
那夜,在月光與海水的旋律中,他酣然入睡。許久許久以來,這個夜晚他睡得最甜。
然而半夜他被一陣喧嘩吵醒,他看見月光下,他的父母親將紅扣抓到了船上。紅扣大聲喊著:“哥!哥!”他焦慮地環繞著船的四環游弋,卻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紅扣看見了他,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然而他仍是被父親發現了,當即一張網漫山遍野地下來了,紅扣大聲哭喊:“哥,你快走,快走!”。他迅速潛入水中——現在他依然是魚,水裡是他的世界。父母親找了一陣,沒有看見他,便絕望地走了。等他浮出水面,只見煙波浩淼,那船已經無影無蹤。
海島上紅扣搭的窩棚前還有篝火的余煙,他看著青煙裊裊盤旋,不由萬分難過。
他依舊想救出紅扣,整天在他們的海島四環游動,但願看見她將她帶走,但是她再也沒有出來。
有一天來了一隊漁船,在海裡撒了拖網,他被網了進去。被拖了不知道多久,他在裡面亂咬亂撞,終於將網沖開一個洞,逃了出來,但是再也找不到海島的方向。
他漫無目的地游著,徐徐地長出了四肢。後來游到大江的入海口,便溯流而上,到了江中。那天碰到大風雨,被浪濤推到岸邊,就趕上了我
這就是他始終不肯告訴我的過去,也是他怪異行為的根源。
我還能怎麼做呢?
我只能把這個快要被眼淚沉沒的孩子牢牢抱住,告訴他:“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親弟弟。”
又過了三個月,藍鎖已經不再害怕和別人接觸。他開始和我一起出去玩。誠實說,帶他一起出去對我的人氣是沉重打擊。以前我是四周的鑽石王老五,自從這個漂亮得不象話的弟弟泛起後,從5歲到50歲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唉,都是我開門揖盜啊!
這孩子現在的笑臉顯著增多,可是仍是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這也難怪,他的實際人世經歷只有五年。
他經常說他太幸運了,能夠遇到這麼多好人,然而在最快樂的時候,他也總會黯然地說:“假如紅扣在,那該多好!”我一直在搜尋紅扣的著落,但是沒有告訴他。究竟要在茫茫大海中搜尋一座無名的海島,但願其實渺茫。我不但願他抱無謂的但願。
某年某月某日,我在報紙上看見大幅的彩色廣告:珍稀動物展覽。
藍鎖繼續了他父母對生物學的興趣,除了魚,他喜歡其他一切動物。我將報紙給他看,他果然很感愛好。我們便一起來到了動物展覽館。
由於是展覽的第一天,天色也不是很好,下著小雨,來的人不是良多。我們進去時,裡面為數未幾的幾個人也正好參觀完出來,邊走邊議論說“真希奇啊”。
展覽館裡展覽的所謂珍稀動物,原來是一種巨大的深海魚類。這些魚色彩斑斕,體型龐大,在大魚缸裡游動著,頗為壯觀。可惜藍鎖不喜歡魚,不然我真想好好看看。
“走吧。”我說。我們兩人朝外走,藍鎖一直低頭不敢看,急沖沖的,不小心腳底滑了一跤,摔到了地上。我去拉他起來,卻看見他兩眼發直,目光盯著一個地方在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是一缸魚。
“你不是不喜歡魚嗎?”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竄到那缸魚前面,將眼睛貼在魚缸上。
那是一條紅色的魚,整體線條流暢柔美,仿佛海豚,但是又拖著金魚一樣飄帶似的長尾巴,在魚缸裡游動時,非常錦繡。然而我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令藍鎖格外留意。
“紅扣!”藍鎖低沉地說,眼淚順著玻璃缸往下流。我心裡一驚,趕快仔細地看。
我仍是沒看出什麼來。
“藍鎖,這條魚固然是紅色,但不見得就是紅扣啊。”我說。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麼根據。
果然,他伸出顫動的手指,指著那條魚的脖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魚的脖子上,有一根極細的紅絲帶,不仔細看簡直看不出來。絲帶上系著一個漂亮的結。
“那是什麼?”我問藍鎖。實在我心裡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
那是紅扣用藍鎖的頭發編織的飾物。
我的心一沉。
藍鎖瘋狂地想要砸碎魚缸將紅扣救出來,可是那魚缸顯然是由特殊玻璃制成的,怎樣砸也沒有裂紋。
希奇的是,藍鎖這樣瘋狂的舉動並沒有引來任何警衛,實際上,這裡除了我們兩人,就再也沒有別人了,大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展覽大廳的後部傳來一陣瘋狂的大笑,我拉著藍鎖,循著笑聲,走進了一個陰暗的走廊。這走廊的兩邊都是標本室,由於沒有參觀者來,連燈光也沒有開。
我們走到走廊的盡頭,才看見一間半開的房門,笑聲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房間的地板上坐著一個男子,面目英俊而蒼白,仿佛許久沒有見過陽光了。他看見我們進來,並不驚奇,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臉:“藍兒,你來了。”藍鎖全身發抖,我捏住他的肩膀,他仍是不停地抖著。溘然,他一個回身就往外跑,我一把拖住了他。他死命掙扎,大聲道:“不要抓我,爸,不要抓我!”我費了很大的工夫才使他冷靜一點,卻是面無人色,以極度恐驚的目光看著他的父親。
我冷冷地看著那個被藍鎖成為“爸爸”的家伙,很想將他變成一條魚。
他苦笑著看著我們:“藍,我終於等到你了。”說完閉上了眼睛。等了良久,他都沒有任何消息。我走上前一看,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藍鎖依舊站在門口不敢過來。對於這個父親,即使已經死去,他心裡也布滿了深入骨髓的恐驚。
父親的手裡有一張紙,我輕輕抽出來,上面抬頭寫著:“藍兒……”“是給你的。”我對藍鎖說。他拼命搖頭:“我不要!”一面又撤退退卻了幾步。
那是他父親寫給藍鎖的信。我本想念給他聽,可是他顯然不感愛好。我只好告訴他一個大概。
這信裡說,他們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所有實驗對象的變化都是不亂且不可逆轉的。紅扣是其中最漂亮的一條魚。
而他和他的妻子,由於長期和這種藥劑接觸,自身也產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並不顯著,但卻令他們瘋狂而沒有人道,變成只知道實驗的動物。
他們的瘋狂達到頂點之後,妻子主動要求將自己變成了魚——由於他們沒有成人實驗的資料。而丈夫,眼看著妻子變成魚,心裡感到無比自豪。
於是他辦了這次實驗成果展覽,向眾人誇耀他的成就。同時,為了成為一個進化的人類,他一個人在這房間裡喝下了最新的藥劑。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這種藥劑是根據環境來發生變化的,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以何種狀態生存最有利,他就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不幸在標本室裡喝下了這種藥劑,於是他不可避免得將要變成一個標本。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
也許是回光返照,他殘存的人道和理智得到了短暫的復蘇,他開始思考自己這場實驗的含義。
在信的末尾他寫道:“假如人類跟著環境的變化,到最後竟然只是變成沒有理智的魚,和沒有生命的標本,這種變化的意義何在呢?人類真的需要由於環境而改變嗎?什麼才叫進化呢?最適應環境的一定是最高級的生物嗎?紅扣變成魚之後,變得混混噩噩,這豈非是進化?
我已經沒有時間思索這些題目了,幸虧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你的聲音。藍兒,你幫我想想,這些題目有一個謎底嗎?“藍鎖聽了這封信,一言不發,回身走了出去。
我也走了出去,身後那個男人,正慢慢地縮水,成為一團干燥的標本。
那天之後,藍鎖就消失了,帶著變成了魚的紅扣。盡管他父親說紅扣將永遠保持這個狀態,再也不能變成人,藍鎖卻不肯拋卻但願。
“我但願紅扣變歸來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哥哥!”他說。
我嘗試過挽留他們,但是他說,他和紅扣的家,在那個海島的窩棚裡。他說在那個家裡,他妹妹非常漂亮活潑,說話的聲音象鈴鐺一般好聽,笑臉象陽光一樣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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