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氣,陽光微熏。午后的恬淡與舒適正好用來小憩。童子一覺醒來,天色已晚。猛然憶起師父臨走之前交待的,急急站起,往盒中尋那七炷香。師父說,天色落暮以前,一定要點燃這炷香,莫非如此,以往的功德,將灰飛煙滅。
童子點燃第一炷香,方才松了口氣。
第一炷香
她醒來的時候,耳邊轟然響成一片。
我這是在哪兒?她迷離地想。記不起過往的一切。努力定了定神,才看到爐邊正在用力敲打的男子。
她掙扎著想坐起,男子驀地回頭,笑看她:“姑娘,你醒了?”
她點了點頭。男子長得很好看,面容堅毅。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走到床前問她。
我叫什么名字?她努力地回想,但一無所獲。于是她反問:“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在床沿坐下,擦了擦額角的汗水,答道:“干將。”她應了一聲,道:“我叫莫邪。”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只是覺得干將和莫邪是很般配的兩個名字。她不知道她和干將般不般配,但她覺得既然來到了這里,碰到了這個人,就應該珍惜。
“我這是在哪里?”莫邪問。
“這是我的住處。”干將回她,“我在樹林中看到了昏倒的你,面色慘白。我以為你活不成了,沒想到你竟然醒了!”說罷愉快地笑了起來。
“我曾昏倒?”莫邪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過去的一點一滴慢慢浮現。她恍然憶起,曾經如青煙般飛升,在天空中化作一縷香魂,然后看到那個在樹林中絕望上吊的女子,就這么,與她合二為一。
“是啊!你沒事就好了!”干將似是松了口氣。
“你是做什么的?剛才我只覺得很吵。”莫邪看著干將微笑的臉。
“我?是個鐵匠。極喜歡鑄劍。”干將看了看爐前的一柄燒紅的劍。
“鑄劍?”莫邪看了看爐前那個紅通通的東西。
“是啊!王給了我鑄劍的寶貝——鐵膽腎。有了這樣的東西,必能鑄出絕世好劍呢!”干將充滿喜悅地說。
“原來你是個有名的劍師!”她終于坐了起來。
“何以見得?”干將挑眉。
“你在為王鑄劍。”莫邪捋了捋頭發。
干將大笑:“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莫邪看他那么高興,也跟著笑了起來:“你那柄劍,何時能夠鑄好?”“才剛開始鑄呢!”干將呵呵笑著。
莫邪在干將這里住下了。日出日落,三個月一晃而過。
這幾日干將一直鎖著眉。莫邪覺得奇怪,便問他何故。
“我的這柄劍,怕是鑄不成了!”干將嘆息道。
“何故?”莫邪不解。
“鐵汁凝結爐中數日不化。我鑄了這么多年的劍,還從來沒有遇上過這樣的怪事!”干將搖頭。
莫邪輕輕點了點頭,微笑道:“不必擔心,我有辦法!”說罷一甩長發,取過剪子盡數剪斷,投于火中。
說也奇怪,那鐵水居然沸涌起來,火焰躥成一片。
干將大喜過望:“莫邪,你是怎么做到的?”
莫邪但笑不語。
那一夜,干將莫邪結成了夫妻。
“記得師父說過,神物的變化,需要人作犧牲;金鐵不消,需要人體的東西投入爐中。”后來莫邪告訴干將。
“你才是個好劍師!”干將擁住妻子。
幸福如滿溢的泉水,源源不絕。
就這么鑄了三年。莫邪懷了嬌兒。
“莫邪,你說這劍何時方能鑄成?”終于有一天,干將忍不住問妻子。
莫邪沉默不語。
這劍,但憑人力,恐怕鑄不成了。一柄劍鑄了三年尚未鑄成,所有的靈氣,都消失殆盡了。
“干將,你真的一定要鑄成這柄劍?”莫邪問。
“對,我是個劍師,此生若不能鑄出一柄絕世好劍,我死不瞑目!”干將看著遠方,堅定地說。
莫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一晚,莫邪在鑄劍爐前坐了一夜,將自己所有的靈力,傾進爐中。
看著突然迸發了生命的鑄劍爐,莫邪慘然一笑。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不會太久了。
第二天清晨,東方突然飄來兩朵五色祥云,緩緩墜入爐中。干將大喜過望,知道此刻劍已鑄成,于是小心地開了爐。但見一股白氣驀地躥出,直沖上天,久久不散。再看爐內,青光閃爍,一對寶劍臥在爐底,寒如秋水,鋒利無比。
“真是雙喜臨門!”干將看著妻子,眼含喜悅,“這對寶劍,就叫它作‘干將’‘莫邪’!”
莫邪面有憂色。
“莫邪,你怎么了?不為我高興?”干將奇怪地問。
“干將,劍已鑄成,你的心愿也了了。不如,我們找個地方隱居吧!”莫邪看著干將,深情地說。
“隱居?”干將笑笑,“莫邪,你怎么了?好不容易鑄成了
劍,一定要獻給大王的啊!”
“干將!”莫邪淚如泉涌,“你把劍獻給了大王,還想活著回來嗎?”
干將如被雷擊中,默而不語。
良久,才道:“就算如此,我也要把劍獻給大王。”
莫邪絕望而哭。
“莫邪,若我真的有去無回,你要收好那柄雄劍,若生為男兒,叫他替父報仇。”干將的臉上是揮不去的憂傷。
莫邪終于點了點頭。
干將帶走了那柄雌劍。沒有再回來。
莫邪生下了干將的孩子,悉心照料他十六年。
“孩子,你要為父報仇!”莫邪給兒子做好了青衣,告訴他過往的一切。
年輕的孩子面帶堅毅的表情,像極了他的父親。他最后看了眼母親,出發了。
莫邪知道這一次一定能成功。
但她等不到了。
“干將,來世,我們還能做夫妻嗎?”化作青煙,裊裊上升。
佛祖慈悲,已經多給了她十六年。原本,她當命盡在生下嬌兒的那一刻的。
第一炷香燃盡的時候,香爐周圍是一汪清水,像極了女人的眼淚。
童子見第一炷香滅了,于是又點起第二炷。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第二炷香點點的光亮柔和而不刺眼,一瞬間竟讓童子覺得有些炫惑。青煙裊裊上升,童子想起剛才擦干的一汪水,搖了搖頭,轉身去弄飯。
第二炷香
她迷蒙地睜開眼,發現腳下是一片堅實的土地。綠樹蔥蘢,鮮花盛開,倒像是一個帝王家的后花園。
“我竟到了這個地方!”她微微搖了搖頭。
明月當空。
“你不要過來!”一個女子尖厲的聲音。
“哼哼,伯姬,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竟敢去通風報信,你這是自尋死路!”另一個女子的聲音。
她定晴觀瞧,只見一個素衣女子已被逼到了墻邊,而另一個濃妝女子正高舉著一把匕首。
“本以為這次可以過些尋常日子的!”她嘆道。那素衣女子,怕是躲不過此劫了。又將有一道香魂投奔西方如來而去了吧!
“驪姬,你壞事做盡,亡我晉國,你會遭報應的!”那被稱作“伯姬”的女子大聲喝道。
“報應?什么是報應?我倒想看看!不過我兒奚齊坐上王位勢成定局,我奉勸你們兄妹幾人還是不要做無謂的掙扎了!”驪姬大笑道。
人世間,就一定要這么爭斗不止嗎?她搖了搖頭,輕輕飄進伯姬的身體。伯姬,讓我來救你吧!
伯姬大叫一聲。驪姬一驚,罵道:“我還沒刺到你呢,你叫什么啊!”
她冷笑了幾聲,看著面前這個長相妖媚的女人:“你敢再前進一步——”
驪姬大笑:“笑話!在晉國還沒有我驪姬不敢做的事!”說罷舉起匕首直直朝她刺來。
刺了個空。匕首明明刺進了她的身體,但卻看不到一滴血,就好像刺進了一幅畫。
她朝驪姬笑著,美麗的臉孔漸漸變成一副骷髏。
“鬼啊!”驪姬大笑著逃去。
“伯姬,等我助你度過這次劫難,我就把這副身軀還你。”她像是自言自語。
在皇宮里轉了一圈,她找到了伯姬的寢宮。與其說是找到的,不如說是被別人發現的。宮人看到她一個人在后花園徘徊,就把她送了回去。
在這個地方,呆不了太久的。她想。
“公主,公主,你快逃命吧!”一個小宮女飛奔進來。
“逃命?”她挑眉,并未移動。
“大王身邊的大宮女蓮池對瓔珞說了,太子申生已被賜死,公子重耳和夷吾都逃走了,公主您也快逃吧!”原來她叫瓔珞。
“為什么要逃?”她呡了一口茶。茶葉碧綠,香氣四溢。
“公主?”瓔珞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她,“驪姬的目的就是要你們兄妹幾個的命啊!”
“不必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她淡淡地說了句,便不再言語。瓔珞無奈,只好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伯姬的父王晉獻公找了去。
“伯姬,你年紀也不小了,該嫁人了。”晉獻公愛憐地看著她。
她點了點頭。
“我已經把你許配給了秦國的君王秦穆公,明天你就起程去秦國。”晉獻公說完又看了看身邊的驪姬。驪姬正得意地看著她。
“好。”她抬頭看著驪姬,仿佛看著一個并不存在的遙遠的神話。
驪姬打了個寒戰。設計逼死太子申生,逼走公子重耳和夷吾,她都沒有像今天這樣驚惶過。一種絕望的感覺包圍著她,她拉了拉身邊的晉獻公的袍袖:“大王,我累了,我們回去休息吧!”
晉獻公對于愛姬,向來是有求必應的,他點了點頭,便帶著驪姬下去了。
“大王不會有好下場的。”背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她轉身。
門口站著一個年邁的侍衛。她看了他一眼:“你說這話,不怕被處死嗎?”
老侍衛看著她的眼睛:“公主,我不過是說出了實話。您此去秦國,自己要多加小心!能走出這龍潭虎穴,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點頭,沒有言謝。在這個混亂的地方,能碰上這么清醒的人,也可算得一種福氣。
不日起程赴秦。
那個人就是他的丈夫嗎?若說是一個帝王,他沒有稱霸天下的氣質,若說是她的丈夫,卻是個溫和有禮的不錯的人選。
她這次,算是來對了地方了嗎?她這次,該好好做個賢淑的妻子嗎?
沒來由地想起了伯姬。伯姬啊,這一切都是你的,你不要著急。憑直覺,她知道危險并沒有完全過去。
“伯姬,我對你的賢良淑德仰慕已久,今日能與你結為伉儷,真是三生有幸!”紅紅的寢宮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間喜慶的氣息。
“我也是。”說完,她嚇了一跳。
何時喜歡上這個男人的?面前的這個男人,難道與她有些淵源?
想不起來。
他笑著看她,黑眸看進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沉淪,不愿醒來。
伯姬……伯姬……
他叫她,溫柔地叫她。
伯姬,那不是她呀!那是晉國柔弱的小公主,幾乎死在了驪姬刀下的小公主啊!
“大王,我既嫁了你,從今往后,我叫作‘穆姬’。”她溫柔地低語。
他將她抱得更緊。
不管,將來會不會失去,現在擁有著,也可算作幸福吧!
她就這么在他懷里想啊想,一仰臉,竟滿面的淚痕。
幸福的日子,就好像鑲上了馬車的木輪,轉啊轉的越轉越快,一晃眼,就已經到了終點。
“我抓了夷吾。”他面色嚴肅地看著她。
夷吾?是伯姬的兄長嗎?與她并沒有關系。
“如果你要我放了他,我會放。”他看著她的眼睛。
“大王,我不能讓你為了我,這么做。你的臣民,都不能體諒的!”她在他面前跪倒。
“穆姬……”他欲言又止,“可是他,畢竟是你的兄長啊!”
“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來交換。”她站起,淡淡地說。
“不!”他扣住她雙肩,聲音慘烈。
“大王,我意已絕。”是時候了,把這副身體還給伯姬。
他淚流滿面。
那天她站在高高的祭臺上,衣袂飄飛,宛若仙子。腳下是一重重的木柴,他背過身去,下令點火。
就這么,離開了吧!
他會尋著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喚她穆姬,愛她一生。
但那已經不是她。
第二炷香燃到一半,怦然斷裂。童子聞聲想再去點,卻怎么也點不著了。
那是她心碎的聲音。
童子沒想到第二炷香竟這么快便滅了,急急地拿起第三炷。第三炷香一點燃,猛地躥起一尺多高的火苗,童子被嚇了一跳。定睛再看時,分明又只那星星點點的光亮。
“許是我眼花了!”童子自語道。
第三炷香
四面楚歌脈脈而來。沒想到,這一次,我竟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佛祖慈悲。我在佛祖面前長跪不起,乞求佛祖讓我再見他一面,結果,香火燃起的時候,我就被帶到了這個地方。
上一次來到垓下的時候,我叫作虞姬。
我到現在還愛著那個男人,那是我的霸王,那是我的項羽。
我愛極了隨他征戰的感覺。
只是,幸福的歲月總是不長久。
那,為什么要讓我重新出現在這一刻,是為了讓我領悟些什么嗎?
那是讓我心碎的楚歌啊!歌聲起,他絕望而哭。“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原來,他也不忍與我分離的。
我看見了那頂明亮的帳篷,我知道即將看見他,還有那時的我。我們廝守在一起,害怕看到天明時包圍了陽光的霧氣一般的絕望。
我就那么凄凄地念著:“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我看著自己橫劍,我看著自己雪白的頸項染滿鮮紅的液體。
我看見項羽抱著我的尸體淚水長流,我看著我深愛的男人心碎,在這一片楚歌襲來的時候,綿綿地延伸到永遠。
我號哭著奔跑。我抓亂了自己的頭發。我大聲問為什么要讓我回到這個地方。
天邊清冷地掛著幾顆星星,沒有月亮,孤寂得讓鬼亦惶惶不可終日。
我就這么大叫著。天邊回蕩著我凄厲的叫聲。我問悲傷為什么沒有停止的一刻,但沒人能給得了答案。
有個老農挑著賣剩的菜哼著歌經過,聽到我
的聲音,嚇得扔掉了扁擔,大叫著“鬼啊!”奔逃而去。
于是我開始笑。大笑。虞姬那樣的美人,傾國傾城的美人,現在已經是鬼了。對,一只孤魂野鬼罷了。
項羽,我的霸王,已經失去了!
我眼中閃爍著冷冽的寒光,我要報仇!
那個毀約攻打項羽的男人,現在應該正在歡慶勝利吧?
好,勝利,我要你嘗嘗勝利的滋味!
原來我已經這么惡毒了。我愉快地嘆息。那又怎么樣,我已經是一只鬼了不是嗎?冤死枉死的鬼呢!
劉邦的妻子,呂雉,我見過的呢!那個女子賢良得很,曾被項羽捉了去,整整四年,淪為人質。那一日在戰場上,呂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項羽哈哈大笑著說,劉邦,你要是不退兵,我就把你的女人煮來吃了!劉邦竟笑得比項羽還要快活,他說,項羽,你愛殺就殺,悉聽尊便。那一刻,我看到了呂雉從心底直接涌出眼眶的絕望。
劉邦,這樣一個男人,他怎么配贏得勝利?
我要報仇!
終于,我看到了東邊第一縷陽光。我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天下是劉邦的了,項羽已經故去了。好在鬼沒有眼淚,不然我一定還在號哭,無法停止。
劉邦正在飲酒,身邊美姬簇擁。呂雉在一旁呆坐著,面無表情。就好像那天在戰場上等著下油鍋一樣。
我慢慢進入呂雉的身體。她沒有掙扎。這女人,在那一刻就已經死了吧!死了好,活在這樣的男人身邊,有什么意思?
從今往后,我就是呂雉。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殺了韓信。
韓信是個勇猛的將軍,他并沒有過錯。但他該死!
因為,沒有韓信,就沒有劉邦的天下。或許此刻,過著安祥幸福的生活的,是我和項羽。
劉邦答應過他,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鐵器不殺。于是我讓人用布把他兜起來,用竹簽刺死。然后我告訴劉邦,我殺了韓信。
那一日,劉邦看了我一個時辰。他說,呂雉,你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呂雉了。
我微微笑了笑。原來的那個呂雉,早就死在項羽的囚牢里了,怎么,你不知道嗎?
劉邦沒有理我,徑直回了寢宮。我知道,他要去找戚姬。
男人都一樣,見一個愛一個,永遠喜歡年輕的美姬。除了我的項羽。
戚姬,也得死。早晚的事。
我不會親手去殺劉邦,他不值得。
于是我讓他的計劃落了空。他本打算讓呂雉的兒子劉盈去討伐淮南王黥布,好讓他死在戰場上,立戚姬的兒子趙王如意為太子。我站在他面前哭。我說,大王,你愿意看著我成為一道菜嗎?你愿意嗎?你愿意嗎?
劉邦看著我直哆嗦。后來,我眼中哭出了兩道血痕,劉邦奪路而逃,說,好,我去,我去,我去打淮南王黥布。
我笑得愉悅。
他回來了,但他受了傷。以他現在的身軀,這傷是致命的。
他活不過三個月。
果然。劉邦去見了閻王爺,呂雉的兒子劉盈做了王。
我的仇報了一大半。還有,就是戚姬了。
她沒有錯。她是個美人,但她不該把賭注下在劉邦身上。
這種女人,我看不起。
我領劉盈去看人彘。
劉盈以為看到了妖怪,號哭著跑走,像極了我那晚從垓下號哭著跑來。
一切都過去了嗎?
好像一場夢。我憶起了在佛祖面前長跪的時候,心中那個虔誠的聲音:只要讓我再見他一面,我愿意付出一切。
佛祖把我扶起,說,虞姬,你為什么就這么想不開呢?不錯,項羽是輸了,但后世的人們卻一直銘記著他呀!還有你,那個凄美地死去的虞姬,人們為了紀念她,甚至作了一種詞牌,名字就叫作“虞美人”。
我搖搖頭:如果可能,我希望被世人遺忘,只和項羽過一些平常的日子。
那么,如果你見了他,改變了歷史,最后玉石俱焚,這樣,你也愿意嗎?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以后的人們,提到呂雉,只會有兩個字——狠毒。
對她,我心存歉疚。于是我很用心地治理天下,只為了,向她還債。
但呂雉已經為人所不齒了。我無力改變。
那一日,我突然望見了呂雉妖嬈的微笑。她就這么對我笑著,說,好,很好,好……
我知道我死期將近。
這副身軀,該還她了。
第三炷香將要燃盡的時候,火苗忽又躥起。童子急急奔來時,已然風平浪靜。香爐旁邊散落著一層灰白的細細的香灰,用手指蘸時,卻讓人驚惶萬分。
竟是鮮紅的顏色。
童子嚇了一跳,覺得有些不安。窗外已是沉沉的夜色,師父卻還沒有回來。
“不知不覺,就第四炷了
呢!”童子自語道。取過第四炷香,慢慢地點著。一股柔柔的輕煙漸次飄散開去,屋里竟充滿了春日繁花的幽香。童子突覺心頭暢快無比,伏向桌案沉沉睡去。
第四炷香
每個清晨太陽的柔光都讓她很愉快。她應該怕太陽的,據說鬼魂在見到明亮的日光的時候,就好像見到了從前世追到今生的克星,必定無路可逃,只得束手待斃。
她卻從來沒有這種驚惶。
但想到這具身體的主人,那個纖細柔弱的女孩,她總禁不住要搖頭嘆息。
來這里的第一日,她便在院子里種了一株桃花,沒想到這株桃花經過她的悉心照料,竟開得分外茂盛。于是她又種了些,整個院子籠在淡淡的粉紅色的云霧中,一望之間,仿若到了瓊瑤仙子的宮殿一般。
她在等。
她隱約覺得那個人就要出現,但他卻一直沒有來。
她不知道他今生姓甚名誰,但她知道,佛祖既然允了她,就一定會帶他來。
那個可憐的女孩,滿十六歲的那天便咽了氣,若不是她適時而來,便又是一縷孤寂的香魂。
都說人言可畏。女孩的母親,是個刻薄的人,于是短命。她生前說盡了別人的壞話,于是鄰居的那些婆姨們,便都恨她。她們紛紛地說,黃家的那個女兒,相貌丑陋,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了!天長日久,大家便都記著,黃家有個丑得嫁不出去的女兒。
她生前從來不敢出門,日日在家中哭泣,后來便抑郁成疾,寡歡而終了。
才十六歲而已啊!她搖了搖頭,花一般的年紀,蹉跎了可惜!姑且讓我替你活著吧!
父親得意地快步而來,說,月英,明天有人上門相你!
她挑眉,看著滿含著喜悅的父親。他不知道面前這個已不是他的女兒,若是知道,怕是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吧!中年喪妻,后又喪女。
她輕輕笑了笑,點了點頭。有人來看她,就來吧!若是看得上,就嫁了。平民的生活,她過得愉快,上天怎么安排,就怎么領受了吧!
第二天來了個青年。
她遠遠地站在閣樓的窗前,看著那個穿著青布長衫的青年翩翩而來,一時間,僵住了向來平靜無波的面容。
那是她等的人啊!沒想到,這一世,他竟成了一個儒雅的智者!
青年沒看見她,他在猶豫,猶豫該不該見這個丑陋的女子。想了片刻,方才推門而入。
門畔是一大片桃花,香氣襲人。他輕輕笑了笑,欲繞過桃花,往閣樓而去。沒想到桃花卻和他開起了玩笑,怎么繞,都還在面前。
他駐足沉思。莫非,這桃花林,有什么玄機?
后來他才參透,這其中有的是奇門五行的學問,若是硬闖,是闖不過的。
他笑了。這位黃姓小姐,真是個有趣的女子,擺了道桃花陣,來考驗他的修為。
輕移腳步邁過去,不多時,便破了桃花陣。
她在閣樓上靜靜地微笑著。他一直是出色的,她明白。只是沒想到,這一世的他,更加出色。
過了桃花陣,迎面來了兩只兇猛的大狗。他嚇了一跳,正欲躲避,一個丫環歡笑而出:“公子受驚了!”拍了拍,那狗便定在了原地。細看,竟是做工精細的木頭狗!
“我們小姐做的。”丫環隨口告訴他。他笑了,對這名黃家的丑女兒,更多了分好奇。
前面便是齊整的書房,墻上掛著一幅《曹大家宮苑授讀圖》。青年仔細玩賞,不由撫掌感嘆:“真是好作品!”
黃員外挑簾而出:“諸葛公子見笑了!小女閑時涂鴉,實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青年搖了搖頭:“小姐現在何處?可否一敘?”
于是他們便在那個明媚的午后,品著香茶,絮絮地聊了很久。她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竟完全是前世的模樣,沒有分毫的改變。而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子,也讓他情不自禁被深深吸引,不多日,便擇吉成親了。
鄰居們都不敢相信,號稱“臥龍”的諸葛孔明會娶了黃家的丑女兒,只有孔明一人暗自歡喜。
她一直陪著他,陪他轉戰四方。
這一日,他皺著眉。
“相公何故鎖眉?”她站起,關切地問。
“周郎設計刁難,要我十天內造出十萬枝箭。我卻故意允他,只用三天。”他搖了搖頭。
“相公,不必著急,第三天,江面會有濃霧。”她微笑著開口。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她微笑著堅定地點頭。
兩人心照不宣,連妙計都是一樣的。
“你真是我的知己!”他看著她,眼中滿含情意。
這天夜里,她長久地跪在天臺上,虔誠地向佛祖祈禱。佛祖嘆了口氣:“改變歷史,是要付出代價,折你今生十年的壽命,你可愿意?”
“我愿意。”她點了點頭,沒有猶豫。
果然,第三天,江面濃霧深鎖,白
茫茫一片。
十萬枝箭如約而至。
他在船上歡呼雀躍。她卻在家中口吐鮮血。
她擦盡了嘴角的鮮血,微笑著。
“感謝佛祖!”她施施然拜倒在地。
她見不得他憂愁。
但他總在操勞。
“曹軍來犯,雖說孫權答應抗敵,但敵我兵力太過懸殊了!”他搖了搖頭。
“可有妙計?”她笑笑,拭去他額角的汗水。
“有。用火攻!但近幾日都是西北風,若用火攻,必定燒到我軍,敵軍卻秋毫無損。”他嘆道。
她輕笑:“相公放心。十天之內,必有東南風。”
他沒有回答,輕輕地擁住她。
于是她再一次懇求佛祖,再一次,口吐鮮血。
這一次,又損了十年的壽命吧?
若我早早離你而去,一個人云淡風輕的夜晚,你還會不會想起我?
她就這么陪著他,在他看向她的時候,微笑。
但她的身子,卻愈來愈虛弱。
終于有一天,到了要走的時候。
她躺在床上,面色慘白。
“我不后悔此生與你相遇。”她給他最后一抹笑。笑容依舊,卻分外凄楚。
“我也是。”他握住她的手,眼淚撒落在她冰涼的手背。
“來生——”她想與他相約,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第四炷香燃盡的時候,青煙裊裊不散。童子迷迷糊糊地醒來,見那炷已經化作塵煙的香,竟還留存著那么多絲絲縷縷的煙霧。
那是她綿延了千年的想念。
童子看了眼窗外,一片深沉的幽藍色。夜已經深了吧!童子嘆道。慢慢地拿過第五炷香。這一炷香,不知會在何時熄滅呢?若能徐徐燃到清晨,或許那一片朗朗的日光,就能將此刻的清冷取代了吧!
搖搖頭,點燃第五炷香,在窗口站了片刻,復又睡去。
第五炷香
她覺得自己像一縷風。
抬頭,便是一幕湛藍的天空,低頭,一葉小舟輕泛于蓮波之上,妙齡少女獨坐船頭,穿梭于芙蕖之間,自斟自飲,真讓人羨慕不已。
她就一直這么跟著那少女。
也許是前世一個未曾實現的夢吧!若有幸,她也愿如這少女一般,每日放歌縱酒,只當往人世一遭是場甜美的夢幻。
“父親,我回來了!”少女面沐紅光,喜笑顏開地跑向父親。
李格非憐愛地看著女兒:“都已經是大姑娘了,很快就要嫁人,還是這么任性!”言語中雖不免苛責之意,但心里卻愛極了這個女兒。
少女嬌羞地笑笑。
她含笑注視著她,看她嫁與趙明誠。那是一個溫文俊秀的少年,二人眉眼帶笑,言語含情,真是羨煞了她這個飄來此地的孤魂野鬼。愈是如此,愈要祝福吧!她默默地祝福著這一對年輕的夫妻,倘若死后一定要忍受無邊無際的黑暗,那為什么不在生于人世之時盡展歡顏呢?
夫妻二人手牽著手漫步在花木蔥蘢的后花園,同握一枝毛筆吟詩作對,黃昏時一起點了滿屋的橘燈……她就這么一直看著,看得都快醉了。
那一日,他興沖沖地回來,奔向他的妻子,一把將她抱起,高興地說:“清照,父親當了宰相了!”她笑著點頭,為他高興,為他的父親高興。但世事的變數誰又說得盡呢,她的父親卻被罷了官。她含淚勸著父親:“父親,官沒了,您還有我啊!”李格非看著愛女,落寞地說:“清照,若是你沒有嫁與趙明誠,就好了!”她緊咬著嘴唇,搖著頭往后退,最后無力地靠在門楣:“父親,您在說什么呀?這事,與明誠無關啊!”“但與他父親有關!”李格非突然狂怒起來,自己居然與政敵結了兒女親家,卸了防備,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
“清照,我真的沒想到,你的婚姻,不過是一粒棋子!”言罷,李格非頹然坐下,再無言語。
她著急地望著清照迎著落日狂奔,就像當年直直向前的夸父一般。要尋找真相嗎?這場給了她無盡歡樂的婚姻,真的不過是一粒棋子嗎?她不愿相信,不相信!
她在空中輕輕嘆著氣,為什么世間的癡兒女,總是尋不著幸福呢?為什么總要在意功名利祿呢?夫妻琴瑟合鳴,舞文弄墨,難道不好嗎?
她最不愿見到的一刻,還是到來了。
真的無法阻止嗎?她化作她的樣子,站在她面前。
“清照……”她輕輕地喚她。跟著她這么久了,一直看著她這副容顏,但從未見過她如此的憂傷。
清照沒有驚訝,也沒有問她是誰,輕輕地笑了:“你是來渡我過去的嗎?”
她不知如何回答,嘆了口氣,道:“清照,你不可以這樣。如果你死了,趙明誠怎么辦?”
她搖著頭,神情一如少女時喝醉了酒對月而哭的樣子:“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但我和他,已經沒有辦法在一起
了啊!父親和他,我今生最愛的兩個人,卻都辜負了!”
“你為什么就這么想不開呢?”她急急地叫著,甚至像是罵了。清照表情堅定,慢慢解了一束白綾:“我不想再活在這里,你等我片刻,我就隨你走了!”
“我不是來渡你的啊!”她終于失控大叫,“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舍了摯愛你的人,獨自赴黃泉?!你以為黃泉是個美妙的地方嗎?難道你想像我一樣無助地漂泊嗎?”
清照抬頭看了她一眼:“不要阻我。我的心,已經死了。”
她看著清照將自己交付給那束白綾,絕望而哭。不是說鬼已經沒有了眼淚么,為什么還是看不得人間的離合悲歡?
趙明誠狂奔而來,抱著清照的身體,沒有哭,眼淚卻源源不絕,似山間清澈的溪流,伴著共同度過的點點滴滴,不息地流淌。
她不忍見他傷心。
本該幸福的兩人,已經有一人失去了幸福,那么,就成全另一個吧!
清照睜開了眼,但那個人,是她。
他睜開淚眼,看著她清亮的雙眸,不可置信的吻瘋狂地落在她的臉頰:“清照,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先我而去!”他終于哭出聲,她的眼淚伴著他的一起流淌,原來,她也在期盼著這一具溫暖的懷抱啊!原來,她一直羨慕的,不只是他與清照甜美的愛情啊!
“答應我,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他緊緊地抱著她,仿佛要將她的身體揉碎。
她帶著淚水與微笑,點頭。
是誰說過的,有的人,只適合幸福的日子,若是幸福猛然變成了顛沛流離,那么之于他或她,生不如死。
坐在馬背上奔逃的時候,她想起了清照。也許,她的離開是對的吧!怎可想象那個在蓮叢中獨酌的女子,惶惶然為了逃命傾盡全部的精力,再無暇歌詠日光月華?
人生的變數,誰知道呢?原本平靜的生活,突然就動蕩了。皇帝被捉了去,大宋名譽掃地,大宋的臣民,還談什么顏面呢?
若是當年李格非罷官之后,甘心過些閑云野鶴的日子,那么如今誰的生活,會強得過他呢?
一生總在欲望中掙扎,如陶潛般懂得放棄,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吧!
她隨他急急趕往湖州。他要去做湖州太守。朝廷危亡,還能怎樣呢?他是個忠心的臣子,她愛他,于是追隨他。
但他們等不到幸福再臨的一刻了啊!他哭母奔喪,舊病復發。那一晚她守候著面容枯槁的他。人的一生,究竟可以經歷多少苦痛?她看著他的眼,頭痛欲裂。
她絕望而哭,淚水滴落在他緊閉的眼瞼。他終于,還是走在了她前面,那么就讓她一個人心碎吧!這樣也好。
此生,當是個孤寂的人吧!續了她半世的姻緣,也該知足了。她擇了一處小院,靜住下來,每日絮絮地想起那些如畫的過往,想起與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提筆填了一闕又一闕詞,卻不再飲酒,不再歌唱。
那些明媚的快樂,是清照的,一直都是。
第五炷香燃盡的時候,煙灰碎碎的灑了一地。童子聞到那一股淡淡的香氣,恍似到了蓮花盛開的瑤池一般。
那是她的希冀,泛舟蓮波的明媚的幸福。
童子揉著眼睛掃盡了滿地的香灰,嘆了口氣。果然,第五炷香還是沒能燃到清晨。香盒里只剩兩炷香了,童子看著它們,心情有些復雜。師父為什么要他燃起這七炷香呢?每炷香似乎都結著愁怨。
這樣的暗夜,這樣的愁怨……
第六炷香
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就知道此生必然會追隨著這個男人了。
他還是個少年,眉清目秀。這樣的年歲,本該無憂無慮地過一些平淡的日子的。可他身上的龍袍,卻昭示了他不一般的身份和負累。
他叫福臨。卻常常鎖著眉。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一艘龍舟之上,眼光流連于河邊的一艘畫舫。那里,有他中意的女子。
那女子膚若凝脂,唇紅齒白,一開口,仙樂恍似天外而來,徑自把他的魂魄勾了去。
她搖搖頭,嘆了口氣。不是為自己,因為本就是縷孤魂。是為他。
那女子,身在煙花之中,又如何配得起他的尊貴之軀?
注定又是一場苦戀罷了!
他獨自立在船頭,衣袂飄飛。從正午看到黃昏,然后,迎著滿天閃光的星辰,嘆息。
若非人間龍鳳,多好。若真如此,他可以大方地走進畫舫,走向他心愛的女人。早知今日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又何必要有當初那驚鴻一瞥?那一日他邂逅了在河邊散步的她,于是有了一生不能遺忘的癡癡的愛戀。
她現在,當在歌舞吧?不過,不是為他。
他終于嘆了口氣,回了船艙,下令開船,離開這個令他遺憾與傷感的地方。
她要去看看那個女子,那個令他魂不守舍的女子。她知道她叫作董小宛。
>那是怎樣的一張容顏啊?雖終日為人矚目,可在一人獨坐的此刻,卻依舊滿臉淚痕。
原來,她也愛他。
她嘆了口氣,卻沒料到,她的嘆息聲,竟被小宛聽見。
“你是誰?”小宛淡淡地問。
她索性現身,大方地應道:“我是鬼。”
“鬼?”小宛挑眉,“鬼應當很自由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花錢,不必賠笑,不必看那些流著口水的猥褻的臉。”
“你很羨慕?”她有些驚詫。
“對。不能跟自己心愛的男人在一起,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她神情冷寞。
“心愛的男人?是福臨么?”她問。
“是。但此生與他天海之隔,終究注定是陌路人的。況還有一個施大恩于我的人,此生一定要追隨他。報恩。”
她知道她說的是冒辟疆。
“他明天就要娶你了吧?”她問。
“娶我?我一個風塵女子,怎么娶?不過是贖身,離開這地方罷了!”小宛忽然一笑。
她突然有了個大膽的念頭。
“如果我能讓你出現在福臨身邊,你愿不愿意?”她急切地盼望著。
“我出現在他身邊?怎么出現?”小宛不以為意。
“他一直在等著你。若我變作你的樣子,陪他,你可愿意?”她急急地問。
小宛笑了:“是你想陪在他身邊吧?”說罷凄楚地頷首。
她點頭。小宛這個女子,怕是早就看透了紅塵蒼涼,沒了知覺吧!
她知道,還有一個深愛著福臨的女子。除她之外。
那是董鄂妃,一早選進了宮,守在福臨身邊享受過幾日專寵的日子。但自從福臨遇見了小宛,心里便再也容不下她了。
她要去找她。
也許,董鄂妃比小宛更落寞些吧!一個人孤寂的夜晚,一盞清燈,不知為何,竟讓她想起了幽深的廟宇。
“如果,我可以讓福臨守在你身邊,你可愿意?”她小心地問著。
是不是所有落寞的人,都不怕鬼呢?董鄂妃笑了:“我知道,他喜歡的不可能是我。”
“如果我可以讓你變成董小宛的樣子呢?”她追問。
“好。不過,這樣的喜歡,我不要。”說罷,她舉起一把剪刀。
竟沒想到她是個如此剛烈的女子,就這樣,舉起剪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有些心寒。畢竟,是她害了她。
不過,董鄂妃等待這一天,已經有很久了吧?
她飄進她的身體,然后,把自己變成小宛的樣子。
福臨從來沒有發現,原來,董鄂妃與小宛竟如此相似!
一瞬間,他被狂喜湮沒。
她溫婉地移到他的面前,施施然道了萬福,叫他“皇上”。
他不由分說把她抱進懷里。
她竟落下淚來。
紅塵中兩個絕望的女子,成全了她,讓她在此刻出現,慰藉他的心靈。
她要做個好皇妃。她小心地服侍皇后,小心地守候那個患病的恪妃石氏。他不忍,說她不必做這些。她卻總是笑著搖搖頭。
董鄂妃自盡的那一刻,她碰見了佛祖。佛祖警告她,用別人的性命滿足自己的私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于是她恐懼。
現在能陪著福臨,是福氣吧!但又能陪他多久呢?說不定,這具肉身生命完結的時刻,她就將墮入漫漫無邊的黑暗,永世見不到溫暖的陽光。
一定是這樣的。
夜夜在他懷中,望著他熟睡的容顏,她傷心落淚。眼淚,可以留給他吧?但眼淚風干的那一刻,心,是不是就跟著一起死了呢?
她要留給他紀念,不會消散不會改變的紀念。
她要為他生一個孩子。
那一夜她凄楚地大叫。他在屋外手足無措。
嬰兒第一聲啼哭的時候,他沖進屋,看著她滿是汗水的憔悴的臉,落下淚來:“我們,再也不要孩子了。”
她笑著搖了搖頭。那是她全部的寄托啊,那個可愛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但她忘了她是有罪過的。有罪過的人,不可以擁有幸福吧?
那個可愛的孩子,只陪了她一百零八天。僅僅一百零八天而已!
為什么,為什么連這一點希望也不留存給她呢?
她愁腸郁結,每日看著他,總覺得分離一天比一天侵近。
真的,分離真的會來,很快,很快。
他哀慟得痛哭,出家為僧。
人世間的情感,可以如此熾烈的嗎?熾烈到讓人放棄紅塵,獨自去面對古佛清燈?
她游移在他身旁,伸出手想撫摩他的臉。
“福臨,你可知道,你曾真的愛過我?”
他緊閉雙眼,淚水從眼角滑落。
她想再看他一眼,卻飄散無蹤。
/>童子做了噩夢,大叫著醒來,卻見第六炷香不知何時碎成了一段一段,散落在香爐旁。
它真的燃過嗎?
她,真的愛過嗎?
天快亮了。童子拿起最后一炷香,嘆了口氣。這真是個詭異的夜晚!童子隱隱覺得發生了許多故事,然在他而言,不過目送了一炷又一炷香散落紅塵。
最后一炷了,點完它師父是不是就該回來了呢?清晨,會不會看到一輪嶄新的艷陽?
第七炷香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快樂的女鬼。
她常常捉弄別人。比如突然出現在某個看上去很魁梧的男子面前,嚇得他屁滾尿流大叫著逃開。
她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大笑。
做鬼。既然做了鬼,為什么不開心一點呢?生死輪回,帶著太多沉重的負累,倒不如做個瀟灑的鬼,看著別人生生死死,自己卻游移在別處,仿若佛祖一般超脫。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吧!
直到她遇見他。
那一日她本想在火車上嚇嚇列車員的,沒想到卻看到了站在車廂接縫處的他。他一襲青布長衫,目光迎著初升的新月,表情嚴肅。
但她分明看出了落寞。他怎可如此落寞?
她覺得自己的心被撞了一下。輕輕的,卻讓她如此震撼。
難道她一直在等的,就是他?她慢慢飄近他的身體。這是怎樣一個英武的年輕人啊!雖然過度的勞累讓他眼角沁出了皺紋,但并不會令她對他的傾慕減少一絲一毫。
他是宋教仁。一個歷經了革命的反復無常從來沒有過動搖,現在卻因為被袁世凱召喚進京而愁眉不展的年輕人。
為什么孫中山要把民國的大總統交給那樣一個人呢?曾經討好過慈禧,曾經出賣過光緒,現在又自稱是革命者的無恥的袁世凱!
他搖了搖頭,回車廂,想給自己片刻的休眠,卻大睜著雙眼整夜清醒。
她覺得心疼。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她隱隱覺得,北平城,雖然沒有革命,但他面前的路,不會平坦。
袁世凱要他做個部長。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袁世凱給了他一本五十萬的支票,他漠然地接過。
來之前,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吧?既然多年的革命理想就這樣被小人竊取了,理想還有什么意義呢?
還不如在戰斗中慷慨赴死,至少到死的那一刻,依然執著地相信著自己的理想。
那樣多好。
他在住處枯坐。她在他面前落淚。
如果能陪他,多好?她癡癡地望著映照著燭火的他的臉,想。
可惜人鬼殊途。
這一晚,是袁世凱最后的極限。他要送給他一個美女,如果他從此沉迷,那么,便留他一條性命。
他的性命,何時淪落到這般地步了呢?只在乎一個女人的一顰一笑,能不能令他再展歡顏。
他向來是在戰場上叱咤風云的啊!
她知道他肯定不會看那個美女一眼,但是,他的性命……
只好如此了。她默念著,我不是故意要你的命。
她侵進了那女人的身體。
那女人的靈魂沒有掙扎,就這樣,消散無蹤。
隱約中,她聽到佛祖不悅的低語。
顧不得那么多了。
她坐在他面前,將這么長時間來的思念,一股腦地傾訴怠盡。
他不看她。但她知道,他在聽。
她吹熄了燈。
漫長的黑夜啊!她躺在他身邊,兩個人大睜著雙眼,各自思考著渺如煙海的過往,還有深不可測的未來。
“為什么是我?”他終于開口,淡淡地問。
“難道,你以為,所有人都會為了袁世凱死心塌地?”她反問。
他忍不住嘆息。
“我本以為,革命勝利了,就會是個嶄新的世界。”
“但其實不是。”她接道。
什么樣的世界,才能算作理想呢?這個問題,她從來不想的。她本是個快樂的女鬼呀!
“如果,我能選擇,我情愿過一些平常的日子。如果,還有將來。”他嘆道。
“現在也不晚。”她轉頭,眼睛灼灼地看著他。
他終于摟住她。
“如果我能離開北平,我派人去你家提親。我們一起歸隱田園,過些平常的日子,可好?”他深情地問。
“好,當然好!”她笑出了眼淚。
這就是人世間的喜悅與悲傷嗎?她是一只鬼不是嗎?她怎可為了人間的幸福放棄了做鬼的自由呢?但為什么在她答應他的此刻,她竟想用幾千年的修行換短短幾十年的平淡廝守呢?
難道只為了他?
是,只為了他。
他們就這樣在黑暗中緊緊相擁,等待黎明到來的那一刻。
袁世凱終于松了口氣。
什么宋教仁,也不過是個尋常的男子,見了美女,便會失其本心。
是時候該逃走了吧?
“我走了,你怎么辦?”他問她。
“不必擔心。只管去往安全的地方,我自有辦法隨你而去。”她眼睛亮亮的,篤定地說。
她是一只鬼不是嗎?既然是鬼,想去任何地方,自然都易如反掌。
“好,我等你。”他戴上帽子,閃身于人海之中。
只是,幸福來得太快,事情也想得太簡單。
那一聲槍鳴啊,破空而來。釘進了他胸膛的子彈啊,擊碎了那如晶瑩的水晶一般美麗卻容易破碎的幸福。
為什么?為什么!
她沖向他身前,想用身軀替他擋住那顆罪惡的子彈,卻沒想到,自己本沒有身軀。子彈自她胸前穿過,還是射中了他。
他劇痛倒地,沒有望見她。
躺在醫院,彌留之際,他忍不住嘆息。原來,此生的宿命,已經交付給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事到如今,再想過回尋常人的日子,可能嗎?
她低低地喚他:“鈍初,鈍初……”
他努力微笑:“現在還能看見你,真好!”
她淚光晶瑩,握住他的手。
“我死之后,你要尋個好人家,嫁了。”他依然微笑,笑容純潔如剛出生的孩童。
她哭著搖頭。
他就這么望著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今天之后,他便也是一只鬼了吧?
只是,鬼與鬼,還能比翼雙飛享受愛情嗎?
愛情,是人專有的幸福吧!她躲在暗處看著籠在白光之中的他。那些在戰斗中死去的人們啊,他們會來迎接他的。在這個世界,他不會孤單。
于是,也就不再需要她了吧?
原來,那理想中的幸福畫面,從來不曾為她停留。
第七炷香燃到最后,突然起了一道璨璨的白光,直沖天際。而后,消失不見。
那是她曾經以為真的會降臨的幸福。
童子看向那香爐,香爐中空空如也。沒想到第七炷香燃盡了竟是這般模樣!
童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尾聲
天光大亮的時候,師父回來了。
“可曾點燃那七炷香?”師父問童子。
“點了。可沒有哪炷香是安然燃到最后的。”童子回想起那七炷香,還是覺得驚奇萬分。
師父搖了搖頭。
“我曾允了她們,讓她們再赴一次紅塵,再尋一次摯愛,可結果,還是成了黑暗中碾碎的香魂。”
童子似懂非懂。
師父蓋上香盒,默默念了一段佛經。
“來生,不要再掙扎吧!過一段平常人的生活,隨著歷史慢慢出現,再慢慢被遺忘。”師父嘆了口氣。
“師父,徒弟不是很懂。”童子疑惑地說。
師父莞爾:“其實,人世間的許多事,都不用想得太明白。”
若非如此,便像那七炷香,執著地燃燒,卻燃盡了苦痛與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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