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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詭鏡

我是個做家庭裝修的包工頭,帶著手下一批裝修工走南闖北,雖然尚未發家致富,但卻有著許許多多的離奇經曆,這些故事或許是我們這幾個農民工最大的財富了。

有一次,我接下了老洋房改造的工程。老洋房有些年代了,內部裝修已經到了沒法看的地步。年久失修的牆角,泛黃斑駁的牆面佈滿了黴點,屋子裡瀰漫著曆史的味道,家具擺設儘管陳舊,但都是那時候稀罕的式樣,不難看出原來這幢老洋房的主人,是有錢的大戶人家。

在上海的虹口區,有著許多紅磚外牆的老洋房,這都是當年侵華日軍在佔領的租界裡建造的。老洋房承載著曆史的恥辱,也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按照屋主的要求,整幢洋房除了保留它原有的結構,其他部分全部都需要拆除翻新。

開工第一天,我安排了兩個工人負責砸牆拆舊。

在一樓大廳堂的正中央,有著紅木做的壁爐,並不是現代裝修所使用的電動壁爐,而是有風門能夠通往屋頂煙囪的真壁爐,壁爐邊框全是手工雕刻的桃花,這種工藝現在看來都不過時,隻是這座原本用來燃炭取暖的壁爐內部已經被封死了。裝修這麼多年,我倒是頭一次瞧見這種古老的壁爐,卻有股說不出的古怪。

兩個工人手腳麻利地把壁爐給砸了。當時造房子還沒有現代標號很高的水泥,大多牆壁以爛泥粘結磚塊為主,而這座老洋房裡的爛泥還混合了小動物的糞便和遺骸,雖然幹透了幾十年,可看起來依然噁心。

大鎚剛在壁爐上砸出大窟窿,老鍾突然停了手,像是發現了什麼。

「老鍾,怎麼了?」我把頭湊了過去。

老鍾總是將自己消瘦臉頰上的鬍鬚剃得幹幹淨淨,他幹活時常年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衫,衣衫下那身強壯的肌肉和他的臉極為不稱。老鍾是我手底下專門負責拆舊砸牆的工人,再髒亂差的屋子他總是第一個進場施工,發現過不少房子舊主留下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他見多識廣,卻是個極為迷信的莊稼人。

他將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洞裡,扒下幾塊年代久遠的磚頭,逐漸地,壁爐顯露出原本的模樣來。

在灰土磚堆裡頭,靜靜地擱著一面鏡子,一面半人來高的古董鏡。略帶銅黃的混沌鏡面裡,映出我和老鍾兩張迷惑不解的臉來。

我被壁爐裡飄出的菸灰嗆得連連後退:「幹嗎要把一面破鏡子封在這個壁爐裡?」

「沒準是個值錢的東西。」老鍾頓時興致高昂,小心翼翼地拆除了剩餘的壁爐,將鏡子完整地取了出來,仔細端詳起來。

我也在旁邊瞄了幾眼,深紅色的浮雕鏡框上有幾道裂痕,鏡子一看就不是現代生產的,是那種人影照得不是很清晰的古鏡,彷彿世界萬物都會在鏡中被醜化,它反射著廳堂木框窗外的陽光,把屋子照得明亮無比,如有生命般,慶祝自己重見光明的日子。

老鍾看了半天,嘆了口氣:「鏡子是有些年代了,可惜不值錢,害我白開心一場。」

「既然不值錢,那就砸了吧!」我考慮到鏡子體積太大,搬運起來不方便。

誰知老鍾一聽我的話,連連朝我擺手:「鏡子這東西可妖了,我可不敢砸。」

「鏡子怎麼妖了?」我不禁納悶。

老鍾摘了手套,點上一根菸,慢悠悠地告訴我:「我老家有句古話,打破一面鏡子的話,會走七年的背運。鏡子這種東西很有靈性,大多數人都以為在鏡子裡看見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可誰知道,不是鏡子的世界裡有個一模一樣的你,在看著我們的世界呢?」

沒想到平日裡幹粗活的老鍾,一談到這種事情上邏輯就變得如此縝密。

我身為工頭,以工期為重,既然老鍾不願砸,我就讓另一個工人老袁把鏡子砸碎了裝袋,丟進建築垃圾場。

老袁砸鏡子的時候,老鍾連連搖頭,邊念叨著不該這麼幹,邊清掃著地上的碎磚石。

他彎下腰,在碎片中找到了幾張皺皺巴巴的照片,像是和鏡子一起被封在壁爐裡的,最大的一張照片上是一家四口的合照,黑白照片上年輕父母左右分立著一位男孩和一位女孩,女孩年齡稍稍大些,但嘴唇發白臉色陰沉,身體好像不太好的樣子。再看兩位家長的笑容,都笑得很勉強,倒是最小的孩子一臉燦爛,咧開嘴露出僅剩一顆的門牙。

老鍾盯著男孩看了良久,對我說:「你看這男孩印堂和眼窩都發黑,拍照的時候一定會遇到大凶之事。」

「你啥時懂這些歪門邪術了?」我揶揄著老鍾。

正在處理鏡子的老袁插話道:「他沒事的時候就愛看這類書,都快走火入魔了。」

「好好幹活!別成天整這些怪話,聽起來瘮得慌。」我對老鍾說。

最後我把照片收了起來,打算下次交還給屋主。我猜想照片上的一家人,也許就是賣房子給現今屋主的人吧。

雖然對老鍾的那套東西不以為然,但是砸鏡子的時候我還是離得遠遠的,生怕沾上不祥之氣。

老鍾的話讓我心神不寧,之後的幾天,有種不好的預感一直縈繞心頭,我總覺得會有事情發生。

果不其然,過了三天,我接到老鍾的電話,說是砸鏡子的老袁死在了洋房工地上。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咯噔」了一下,當我急忙趕到工地的時候,老袁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老洋房裡隻剩了老鍾一個人,他像隻草原上的孤狼,孤獨地蹲在出事的廳堂裡,一個人抽著悶煙,腳底下散落一地染了血沫的碎玻璃渣。

一見到我,老鍾就跺腳埋怨道:「誒──!我說那鏡子邪門,砸,你偏要砸,現在出事了吧!」

我問他老袁究竟出了什麼事,老鍾就原原本本把事故發生的過程跟我說了一遍。今天一早他們打算把洋房裡的老式吊燈都拆掉,由於廳堂的層高較高,所以他們疊起家具做了個臨時的梯子,老鍾爬上去之後,才發現手裡的螺絲刀和吊燈上的螺絲不匹配,他就到樓上的工具包裡去找了。誰知,老袁看見廳堂的吊燈還沒拆,就自己爬了上去,剛用工具弄了幾下,那隻大吊燈居然鬼使神差地掉了下來,兩三百斤重的燈壓下來,老袁連人帶梯子一塊摔在了地上,燈罩上的玻璃碎片割斷了老袁大腿的主動脈,等老鍾拿好螺絲刀從樓上下來,老袁躺在血泊中早已嚥了氣。

難怪地上都是碎玻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被鏡子砸死的呢。我心想。

我爬上臨時梯子,查看了一下原本裝吊燈的地方,吊燈總共有四個支點,雖然裝修時間過長,可是固定吊燈的地方仍舊十分堅固,就算老袁再用力拆卸,隻要不是同時拆除四個支點,吊燈是沒有可能砸下來的。

難道真的是打碎鏡子帶來的厄運嗎?還隻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呢?可是幹裝修這行到現在,我的工地上從來就沒死過人,在砸碎一面鏡子後,就出事了?難道隻是巧合嗎?

老鍾心裡很難過,覺得老袁是做了他的替死鬼,因為原本應該他砸的鏡子,是我讓老袁替他砸了,沒準我也會遭到厄運的報複。

我開始相信老鍾說的那些話了,我問他:「這種事情有沒有破解的辦法?」

老鍾想了想,說:「要破解這事,就要找到鏡子原先的主人,問清楚這面鏡子的來由,或者發生過什麼事情,找出鏡子上的怨氣,才能想辦法破解。」

正討論著,聞訊趕來的屋主走了進來,屋主是一對和藹的中年夫婦,在他們新買的房子裡死了工人,這個責任肯定是我來承擔的。

誰知,還沒等我開口,女屋主連聲跟我道歉:「小王啊!這件事情都怪我們事先沒跟你說清楚,我們以為請道士做過了法事就會沒事的,可還是出事了。」

「這房子裡到底有什麼秘密你們沒跟我說?」這房子不幹淨,屋主居然還試圖隱瞞,現在鬧出了人命,讓我不禁有些惱怒。

兩夫妻嘀咕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說出一句:「這屋子以前死過人。」

「哪個房子沒死過人?」我嗤之以鼻。

女屋主忙解釋道:「可不是普通的死法,以前住這裡的一家人都死得很離奇,於是房子一直空著沒人敢住。雖然知道這事,可我們圖這房子賣得便宜,所以才買下來的。」

敢情這還是幢凶宅,我一下子就感到手腳發軟,一股寒意從我背脊直冒到頭頂。

我想起了那張從壁爐裡發現的照片,拿出來遞給屋主:「你說的是這家人嗎?」

女屋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於是遞給了她丈夫。

男屋主肯定地點點頭:「就是這家人。除了照片裡的這個男人,其他人都死了。」

「你是說房子以前的男主人還活著?」

「嗯。我們就是從他手裡買下的房子。」男屋主答道。

我和老鍾對視了一眼,看來破解的關鍵就在這幢老洋房的前屋主身上了。

我問了女屋主有關前屋主的情況,知道了照片上的那家人姓馬,馬先生當年是在上海開服裝廠的,據說幾十年前就有幾百萬的身價。後來家裡出了事,他精神也不太好,關了廠搬到了郊區。因為洋房一直空關著,所以好事的房產中介輾轉找到了馬先生,勸服了很久,馬先生最近才決定賣掉這幢洋房,馬先生在房產交易的合同文本上留下了聯係方式。

我向老袁的家人報了喪,拿出了一筆賠償金,讓他們立刻從老家過來為老袁料理後事。我則動身趕往馬先生的住所。

坐了將近兩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我終於來到了位於上海最東邊的城鎮,根據馬先生留下的地址,他的住所靠近當地一間著名的佛廟,所以並不難找。

沿著一堵矮牆,我終於找到了馬先生的住所,是間隻有一層的平房,房子佈滿了爬山虎,被包圍在一圈矮牆之中。

我踮起腳,從木製的院門上往裡張望著。一位白髮老人正在院子中,專注地栽培著角落花壇裡的桃樹。

我想起壁爐上的雕刻也是桃花,老鍾曾經告訴過我,桃花是闢邪之物,看來古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裡說到桃花時,還帶了幾分詭異的色彩。這讓我堅信,馬先生的家人一定是碰上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指關節在木門上敲了幾下,老人起身看見了我。他身材挺拔,一頭白髮打理得絲路分明,雖微微駝背,仍依稀透著幾分往昔豪門貴族的氣質。

「請問,您是馬先生嗎?」我禮貌地問道。

老人警覺地望著我:「你是誰?找我什麼事?」

「我是給您虹口區那套老洋房裝修的施工隊長,今天早上,我的一個工人在房子裡意外死了……」

沒等我把話說完,老人就打斷了我:「你們動過那面鏡子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人擰起了兩道劍眉,給我開了門:「進來再說吧!」

穿過院子,跟著他進了屋子,大致掃了眼家裡的佈置,看得出是個單身漢的房子,家具擺設顯得比較隨意,房子主人並不勤於衛生工作,地上積了不少塵土,惟獨書架一塵不染,我走近一看,上面擺放著《易經》、《奇門遁甲書》之類的書籍。

「家裡出事之後,我就一直在研究這些書。」馬先生給我倒了杯茶,「這是我這兒最好的茶葉了,你別嫌棄。」

我禮貌地喝了一口:「好香的茶啊!」雖然不懂茶葉,但也嚐得出這茶葉價值不菲。

馬先生樂呵呵地看著我,抬頭紋佈滿了額頭,轉眼間,他的笑容消失了:「你把那面鏡子怎麼了?」

我凝視著他,說:「我讓工人砸碎給扔了。」

「什麼?」老人大叫起來,扭曲的表情幾乎把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擠了出來,「那個鏡子是被詛咒的東西,沒有人可以砸碎它,破壞它,這樣做隻會招來更多的厄運。」

「你也這麼做過嗎?」

「那面鏡子總共碎過三次,可每次都完好如初地回到我家裡,而它每碎一次,我就失去一個親人,所以我才將它封在了壁爐裡,在壁爐上雕了桃花鎮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會再看到它作惡,可是沒想到,那個房產中介來勸我把房子賣了,說買家會請道士作法,不會有問題的。我輕信了他,而我也抱有僥倖的心理,想結束這個壓在我心裡多年的噩夢。誰知,如今還是出事了……」

我很好奇,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的家人會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呢?

「你剛才說那面鏡子打碎過,可為什麼我看見的時候,鏡面是完好的呢?」我懷疑是不是馬先生故弄玄虛,可看他萬分悲痛的表情又不像,誰會用自己至親之人的死來製造謠傳呢?

莫非這鏡子真的是一件被惡魔依附的器具,誰企圖破壞它,死亡就會降臨這個人。

馬先生抬起頭,緩緩向我道出了那段刻骨銘心卻又不忍提起的往事來。

上世紀五十年代,剛搬進老洋房的馬先生,為了裝飾新房,從古董店裡淘來了一面鏡子,雖不是名貴之物,但馬先生格外喜歡這種似真似幻的鏡面,泛黃的畫面有種懷舊的情調。

鏡子掛在了進門的走廊上,每次出門,馬先生都會在鏡子前整理一下衣襟,低頭察看一下油光光的髮型是否完美。

這面鏡子為馬先生的事業帶來了好運氣,他的生意蒸蒸日上,對家庭的關心卻越來越少。

一個月以後,九歲的女兒雋茹突然得了重病,連續五、六天的高燒不退,吃了大夫開的藥方,可一點效果都沒有。雋茹迷糊之中儘是說些奇怪的話,有時突然在睡夢中大喊:「別抓我!別抓我!」

雋茹日漸虛弱,心疼女兒的馬太太到處求醫,倒是家裡女傭老媽子的一句話點醒了馬太太。

「太太,看大小姐病成這樣,你說會不會是中邪了?」女傭老媽子的祖籍在浙江一帶,當地有這麼一種說法,有時候小孩子照了鏡子以後魂魄會離開身體,就會有類似雋茹的病症,高燒不退以及說些不像孩子該說的話。

馬太太雖然半信半疑,卻對神鬼之說也有著三分相信。

「那有什麼辦法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要找懂招魂的道士來才行。」老媽子說道。

這一天半日的上哪兒去找道士啊!馬先生經過生意夥伴介紹,請來了一位會招魂的高人,此高人住得離馬先生家並不遠,當日,就趕來為雋茹設台招魂了。

此高人姓譚,年近花甲,身板還算硬朗。具體叫什麼已經記不清了,馬先生隻記得大家都叫他譚爺。說是高人,用現在的話來講,其實也就是比普通人多讀了幾本專業書而已,他所謂的招魂術,如今的馬先生也已是瞭如指掌。

譚爺先是在雋茹的房間裡用紅布鋪了一張桌子,桌上擺好兩支香燭,他問了雋茹的生辰八字,寫在一張紅紙之上置於紅桌,將一碗水壓在紅紙之上,隨後他口中唸唸有詞,把那碗水端起走到門口,轉身開始用手潑灑著碗裡的水,邊灑邊往雋茹躺著的床這邊走去,他忽然怒眼圓睜,對著窗外大聲喊道:「大官歸來!大官歸來!大官速速歸來!」

待水潑盡後,譚爺擦了擦汗,對馬先生說:「你女兒的魂已經招回來了,但她身體虛弱需要調理,這段時間裡,你切忌不要再讓她照鏡子了。過幾天,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馬先生聽罷,這才鬆了口氣,好吃好喝的招待之後,奉上酬金,送走了譚爺。

一晃三日,雋茹的病不見起色,反而越發嚴重,整宿整宿咳嗽起來。於是馬先生再度上門請教譚爺。

譚爺沉思片刻,說道:「這種情況我倒是頭一次碰到,看來你要帶她去拍一次照。」

「拍照?」馬先生聽得一頭霧水。

「洋人那玩意,據說可以把魂魄封在相片上,隻要拿到了相片,你女兒的病自然就會好了。」

聽譚爺這麼一解釋,馬先生覺著有點道理,於是請了照相師,來家裡拍照。

馬先生抱著病重的女兒,和妻子以及小兒子,一同拍了張全家福,期望這張照片能讓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拍完照後,照相師私下問馬先生:「先生,您的女兒是不是已經發了幾天高燒了?」

馬先生微微頷首,嘆了口氣:「是的。已經十天了。我找你來拍照,就是為了幫她找回魂魄。」

照相師是個留洋歸來的年輕人,一聽回魂這事,不由責備道:「孩子得病怎麼不去看醫生,身為人父人母居然還相信這種旁門左道,不是在害孩子嗎?」

「可我們帶她去看過醫生了,吃了好幾帖藥都不見效,連日高燒,還糊話連連。」馬先生為難地說。

「我弟弟曾經也得過類似的病,就是因為耽誤了治療才病死的。後來我在國外的書上看見,這種應該是肺病的症狀,如果不及時進行治療的話,小孩子的死亡率是相當高的,你們還是趕緊帶她去看看西醫吧!」

聽了照相師的話,馬先生立刻備車。六十年代在上海行醫的洋大夫不多,且路途遙遠,馬太太也執意要去,於是夫妻兩人將家事以及小兒子銘宇交付給老媽子,匆匆帶著女兒趕去就醫了。

這時的馬先生意識到自己上了譚爺的當,但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的這個想法徹底改觀了。

雋茹經大夫確診為肺炎,當晚馬先生和太太趕回家中取些換洗衣服,打算再前往醫院。

可當馬先生進門的一霎那,眼前的一幕令他難以置信。小兒子銘宇被壓在了那塊大鏡子下,一塊碩大的三角形碎片插在孩子細細的脖子上,他張大著嘴,卻已經喊不出聲音來了,早已斷了氣。

馬太太不顧一切地抱起冰冷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她喊著兒子的名字,但兒子再也不會回答她了。

震怒的馬先生衝進屋子,要找老媽子算賬。寬敞的廳堂裡,老媽子背對著大門,一動不動地坐在籐椅上,西下的夕陽映出她金色的輪廓。

「我讓你看管銘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馬先生氣急敗壞地責問道。

老媽子對馬先生的勃然大怒無動於衷,隻是一個勁地搖晃著腦袋,嘴裡反複念叨著一個詞。

馬先生繞到她的面前,才發現老媽子身上滿是鮮血,她攤著兩隻血手,目光渙散,伴隨腦袋機械地擺動,馬先生終於聽清楚了她口中的那個詞──鏡子。

「鏡子怎麼了?」馬先生搖著她的肩膀。

老媽子慢慢轉過頭,飄渺的視線終於停在了馬先生的臉上,用可怕的語調說道:「鏡子倒……倒了……壓住了少爺,血……全部都是血……」

說到這,老媽子突然發狂般用雙手擦著身上的血跡,在籐椅上扭動著身體,又開始反複念叨起「鏡子」兩個字了。

她瘋了。

少爺的死她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堪重負的她,精神崩潰了。老媽子舉目無親,馬先生無奈隻得將她豢養在家中。

第二天,在醫院的雋茹病逝,最終診斷為感染肺結核,由於治療的時間太晚,醫生也已無力回天。

一夜之間,馬先生夫婦痛失一對兒女,精神上遭受重大打擊的馬太太,臥病不起,而馬先生既要料理兒女後事,還要照顧妻子,心力交瘁,服裝廠也沒心思打理了。

可當他深夜回到家的時候,那面已經破碎的鏡子竟依舊掛在原處,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馬先生問了家裡的所有人,沒有人知道這事怎麼回事,而且這種式樣的鏡子,在當時的上海灘也很難找到第二面。更不存在有人潛入房子,特意來換鏡子的可能性。

一想到這面鏡子給自己造成的傷害,怒氣就衝上了馬先生的頭頂,他掄起一把椅子砸爛了它,希望浸染過兒子血肉的鏡片,連同厄運一起離開他的房子。

然而恐怖的事情再度發生了,當馬先生次日再度經過掛鏡子的走廊,鏡子又恢復如初了。彷彿這面鏡子有種可怕的力量,不屬於人類世界的恐怖能量。

兩次目睹了這面鏡子的碎裂,它仍安然無恙,馬先生有所忌憚,決定把這件傷心物收起來,將它塞進了閣樓裡。

故事說到這,老人抹了把眼角的淚花,從他講述的時間來推算,其實馬先生也隻有六十多歲,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家人的離世讓闊氣的生意人變成了孤寡老人。

「您不是說那面鏡子碎了三次嗎?可剛才您隻說了兩次。」待老人緩和了一下情緒,我又問道。

老人的臉上再度浮現痛苦的表情:「第三次,它莫名其妙地從閣樓上掉落下來,正巧,我太太就站在下面……」

之後的故事我都能猜出大概了,馬先生把鏡子和他妻兒的照片一同封禁在了壁爐裡,雕以桃花鎮邪。他竭力迴避這段痛苦的回憶,獨自搬來了這個小鎮,想找出所有可怕事情的緣由。

看來一切的傳說都是真的,我心裡面隱約有幾絲懷疑,不過並沒有對馬先生講,隻是留下了那張他的全家福。

「馬先生,您放心,鏡子的事情我一定會替你查得水落石出的!」我拍胸脯保證道。

雖然我對鬼神之說心存敬畏,但碎掉的鏡子會自己還原,打死我也不信,一定有人動了手腳,但這個人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這個人又是誰?

我想到了一個人,出現在馬先生故事中,而容易被忽視的一個人,就是那個監管不力導致馬先生小兒子銘宇夭折的女傭。

她真的瘋了嗎?還是為了逃避責任故意裝瘋賣傻呢?找她談談,或許會有所發現。

我越來越覺得,這面詭異鏡子背後,需要破解的不是邪術,而是一樁人為的命案。

我回到老洋房,在附近四下打聽著這位女傭的下落,但據說她在馬先生搬走以後沒多久,就過世了。幾個和女傭熟悉的鄰居老人告訴我,在臨終之前,這位老婦不停說著「對不起」之類的話,似乎是死亡也無法彌補生前的罪過,至死眼睛裡也都是淚水。

如果她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又為何要道歉呢?我猜當年銘宇的死,不止是女傭看管不力這麼簡單。當年,一定是女傭在鏡子上動過了手腳。

這時,一個電話幾乎讓我瘋狂,它徹底堵死我的調查思路。

是老鍾打來的電話,他驚恐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小王,那面鏡子回來了!」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老袁砸碎的鏡子,居然一丁點都沒事,被人又拿了回來。」老鍾又重述了一遍。

如果幾十年前的事情是女傭動的手腳,那麼眼下發生的事情又是誰在搗鬼呢?

十五分鍾後,我站在了老洋房裡。古鏡表面沒有一絲裂痕,深紅色的浮雕鏡框比發現它時更破舊了,能看出有人刻意把它又拼了起來。我撫摸著光滑的鏡面,鏡中清晰地照出我手指上褐黃色的老繭。

大膽的假設閃過我的腦海。

「有人修好了這面鏡子,又拿了回來。」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誰會這麼做?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老鍾表示不可能。

「是一個想要把殺人的罪行,嫁禍給老洋房裡的詛咒。」我故意提高了嗓門,問,「老鍾,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老鍾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一聲不吭地往地上一蹲。

我接著分析道:「現在這面鏡子的鏡面和壁爐裡發現時不一樣,明顯是今天才照著鏡框配的。這倒讓我想到了原來住在這裡的馬先生一家發生的慘劇,當時也是有人偷偷收起了碎掉的玻璃片,照著碎片的樣子配了同一種玻璃,裝進鏡框裡。難怪那個鏡框上會有不少裂痕,隻要一用力氣,就能輕易地把鏡框脫卸下來。就像這樣……」

我把手裡的鏡框一擰,輕鬆地把玻璃抓在了手中。

「你弄壞這鏡子,小心報應,老袁的下場你也看到了。」老鍾恐嚇著我。

我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裡已久的念頭:「老袁是被你害死的吧!我看過裝吊燈的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卸掉了所有支點,吊燈根本不可能掉下來,而當時隻有你和老袁兩個人在這房子裡……」

「我為什麼要害老袁?」老鍾打斷道。

「我聽老袁的家屬說,老袁過年回家的時候告訴他們,你賭博欠他的債一直沒還。」在施工期間,工人休息之餘確實無聊,難免有人會小賭一把,可我想不到這會成為老鍾殺人的動機。

畢竟和老鍾也相處多年,知道他家裡全靠他一個人賺錢,負擔挺重,而老袁賭債逼得急,有時候說話還挺不順耳的,所以老鍾想整整他,沒想到他會摔死,幹脆就把這事往鏡子上推了。

老袁死了之後,老鍾自感愧疚,覺得對不起他的家人,他主動提出了自首:「小王,但我跟你說的有關鏡子的話,可全是真的,沒一句假話。」

「我知道。」我給老鍾發了根菸,打算在他去警局前,告訴他當年馬家的慘劇的真相。

「其實這事我也沒有證據,但我想我的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了。馬先生兒子銘宇出事的那天,女傭可能是在擦鏡子的時候不小心弄碎了它,因為鏡子看起來像值錢的古董,而女傭又不識貨,生怕馬先生讓她賠錢,所以她就把碎片照原樣又拼了回去。

「女傭本想把打破鏡子的過錯嫁禍給銘宇,誰知巧合的事情發生了,銘宇經過鏡子的時候,拼湊起來的破鏡子突然倒了下來,釀成了慘劇。害死了主人的兒子,這一打擊令女傭耿耿於懷,她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所以每次隻要在鏡子破碎之時,她都會偷偷重新配好新的玻璃,和你一樣,她也知道如何拆卸鏡框,而馬家上下沒有人會懷疑痴癲的她,她以這種方式贖著自己的罪過。馬先生的女兒也並非散了魂魄,而是這幢老洋房被抹在牆裡,帶有動物糞便的爛泥要了她的命,正是空氣中帶有細菌的病毒才導致了她的肺炎。至於馬太太,則完全是場意外。」

聽完我的推理,老鍾竟然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那面鏡子是在哪裡砸死馬太太的?」老鍾突然問道。

我回憶了一遍馬先生的話,答道:「是從閣樓上掉下來的。」

「不可能。」老鍾從地上彈了起來,「洋房裡挑空的閣樓是我拆的,依照閣樓門的尺寸,鏡子根本放不進,更別說從裡面掉下來了。」

難道是馬先生在說謊嗎?他為什麼要騙我呢?不止騙我,還騙了很多人,從他太太死去的那天開始。

老鍾再一次提醒我:「在我修那面鏡子的時候,我發現那個鏡子像是被人握住兩邊鏡框,揮舞著砸過什麼東西,所以裂痕才會很對稱。」

「馬先生說他在走廊裡砸過一次鏡子,可能是那時候留下的,也可能是他砸太太時弄壞的痕跡。」我試圖站在馬先生的角度思考他弒妻的動機,女兒因為妻子的迷信而耽誤了治療時間,兒子又因妻子執意留在家裡而發生意外,比起女傭,馬先生把更多的罪責怪到了妻子頭上,利用所謂鏡子的詛咒殺了她。

那麼鏡子第三次碎裂的時候,正發生著一起謀殺,而最後一次換玻璃的人是馬先生。

這個情願孤獨終老,也不肯原諒妻子的狠心男人,比冰涼的鏡子更冷酷。

老鍾不捨地吸完最後一口煙,來回碾踩了幾下,沮喪地低著頭:「我該走了。」

「一起吧!」我默默走在他的身後,一起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兇殺案等待著水落石出的日子。

每個人都應為他的一念之差負責,往往是被貪念佔據的頭腦,才會變幻出那些令世人恐懼的故事來。

回眸深夜中的老洋房,告別了可怕的詛咒,它終於恢復了原本的恬靜,如盼子歸來的母親般,等待著下一個家庭的到來。

我想我會竭盡所能,以我的專業為它和它的新主人營造一個幸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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