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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桃源洞


伴隨富江潺潺的流水,銀灰色的月光灑滿移栽不久漸漸返青的一塊塊平整的稻田,當然也給兩岸那成排的簕竹頂稍塗上一抹豔彩。

苟妹坐在電站尾水管下游洗衣埠頭的水泥墩上,雙眼凝視著皎皎白林秋的水中倒影。

她從竹籃裡依次取出祭祀的供品,動作麻利且很嫻熟地擺到祭壇前,燃燭,點香,燒紙錢……
「一隻,兩隻,三十隻,五十隻,九十隻……」苟妹順著水流的方向反覆點數著裝載明燭的小紙船,當她把最後一隻紙船輕輕地放置在流動的水面上時,正值月掛中天。

打自漸明事理上學那年起,每逢七月半她都要來這裡放紙船的,不論是秋高氣爽的月夜,還是細雨霏霏的沉宵,鬼節的這些傳統節日活動她已經擺弄了整整十年……

且說,七夕節,牛郎星一年只一次在這個夜晚渡過銀河,與織女星相會。當然,這只不過是個羅曼蒂克式的愛情傳說罷了。

從七夕那天起,當地農村就進入盂蘭盆節,也叫中元節。鄉下人認為,農曆七月十五是陰間的鬼節,類似陽間的春節和元宵節,祖宗被子孫接回陽間享受幾天,就回陰間過節了。陰間的七月半最熱鬧,管理最鬆弛,閻王和判官都沉迷於與鬼民同樂而不理政事,這一天死的人不用接受陰審直接加入鬼籍成為鬼王。

節日的頭一天,人們把祖先的靈魂接回陽間家中供奉,最後一天,把祖先的靈魂送回陰間,並祈禱陰陽同福。

下陰間,那是盂蘭盆節活動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名詞。節日最後一天,受盡三夏農活折騰的善男信女吃罷晚餐便相互竄門傳遞信息:
「馬各駱,到松木塘看下桃源洞去,那年苟妹下去後會唱了很多歌,還會講客家話和廣東白話咧,她可是三棍打不出一個屁的呀」。

「好咧,你等等。不過我倒是想去竹鼠簕塘看行花街」禾口程一邊答應對方相邀,一邊提出自己的想法。

「那好,我們先看了下桃源洞再去看行花街吧。」這樣,雙方達成了共識。

按當地巫師的說法,下桃源洞是用巫術將有心理暗示的大小孩的魂魄搭載到陰間,在冥冥的意念中讓他們尋找自己的祖先,祈禱陰陽同福;行花街則是到陰間尋找夭折的同胞,好讓他們早日平安轉世。


苟妹家居金牛村,是年她恰值二八芳齡,個子高挑,十六歲花季的春雨秋露凸顯出她日趨成熟的女性特徵,當然也包括盅蓋似的雙乳和蜜蜂般的細腰;彎弓形的發耙把前額柳蔭輕巧有致地拋到腦勺,蝴蝶狀的發夾又把濃黑散髮結結實實地攏成足寸長的圓柱形發筒,垂吊部分自然順暢地沿右肩流線般地掛在前胸;她眉清睫秀,白牙細齒,也許是託了澇溪山那呈弱減性泉水的福,她那掛在兩頰上的一對「紅富士」秀色可餐。她思維敏捷,手腳麻利,運動場上,她每每能八九不離十地準確判斷出對手的傳球方位,且能迅速成功截球,扣球,射門,籃球場上她腰間一屈一伸,腹部一收一馳,常有三分的記錄;論學習成績,她是全班的佼佼者,從小學到中學,各階段的文化課考試她總是位居全班榜首,同學把她樹為偶像。每每回到家,她常常一支好車子就背起竹簍到地裡撿豬菜,進廚房她會奏起鍋碗瓢盆交響曲,還有掃地呀,洗衣服什麼的,她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活。

然而,幾乎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都認為她性格內向而且怪癖得幾乎令人窒息,她鬱鬱寡歡,沉默少言,除了上課和打球,她幾乎沒有參加過集體文化娛樂活動。問她一就答一,問她二就答二,絕對不會答三,打比方說,同學們問她:
「苟妹,做完作業了嗎?」

「做完了」她是這樣回答的,他絕對不會反問:「你們的呢,也做完了嗎?」


說起嘴笨,她的父親,她的爺爺,她爺爺的爺爺的老太爺在村裡是嘴笨得出名的。

據說,從她曾爺爺那輩起再往上幾代人都是給地主家放牛的,地主家人不順心時經常把氣發洩到她祖輩爺爺們的身上,而她的祖輩爺爺們想討個說法嘴巴也嘣不出幾句話,好不容易想好的狠話,誰知從兩唇之間吐出去的卻變成:
「吖嘓咩①,唏哐唗唏哐②」。

更可恨的是,地主動不動就剋扣她祖輩爺們的工錢,想抗爭卻苦於表達,也只能望錢興嘆:
「唏哐唗唏哐咩」。

…………
這一帶的怪事多多,風調雨順的年份很少,大多年份是春旱一過緊接著秋旱又來。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竟接二連三地發生在這個村子:富江高岸地主家大片大片土質肥沃的稻田卻仗勢跟農戶零星的山沖貧瘠樓梯形稻田搶水奪肥;天災年份旱得龜裂的稻田,地主望天長嘆,而租給佃戶的卻是綠油油的;這家地主有牛十頭,苟妹的爺輩每天河裡飲牛時都反覆地數來數去,始終是十一頭,老實巴交的放牛郎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東家後,卻莫名其妙地遭到辱罵,東家認為是放牛郎的衰運招徠牛鬼把田水吸乾的,勒令放牛郎必須把牛鬼找出來,翌日,放牛郎用紅頭繩拴住存欄牛的牛角後才把牛趕到河裡,東家一眼認出沒有栓紅頭繩的那頭牛鬼後即用真槍射殺,扣動扳機的一剎那,牛鬼卻無影無蹤,東家還在繼續尋找獵物,牛鬼卻冷不防地一聲吼叫突然竄出水面,對準地主東家猛然噴水,地主東家當場斃命;第二年農曆正月初十廟會,龍獅拜年,鞭炮炸燃了地主家的柴草房,火勢不斷蔓延,村裡人捧盆提桶,爭先恐後地到富江取水,又接力賽般地一盆接一盆順著樓梯傳遞到火著點滅火,還有人用釘耙把瓦片掀開仔細尋找可能的新火點,恐怕死灰復燃,當人們把大火完全撲滅後才恍然大悟:
「咳,笨蛋,村裡的荷塘還有這麼多水,卻要跑到河裡去取水,真是捨近求遠。」

「留到下回吧」快嘴人說者無意,卻聽者有心。

從此金牛村的故事流傳得很廣很遠,人們一談到火燒屋的話題時多會很詼諧地說:「金牛村火燒屋留到下回。」

這裡從此耕者有其田。


卻說,苟妹目送最後一隻紙船追上了前面的幾排隊伍後就慢慢蕩回家,扔下了竹籃就徑直跑往村西頭的仙人山腳石礅去納涼。

仙人山常年四季野滿仙人掌,山前是一片方圓近百畝的浩淼蓮塘,早中遲熟的藕種都有,荷花凋謝得晚,每年七夕節後整個盂蘭盆節期間荷花還在爭妍鬥豔,分外妖嬈。蓮塘南岸是一幢寬闊高聳的古老青磚瓦房,臨水一面的屋簷下仍保留著一幅幅用油灰築成的大自然生態萬象彩圖,栩栩如生的花鳥魚蟲,五穀豐登的稻黍稷麥豆,六畜興旺的馬牛羊豬狗雞,還有威風凜凜的下山猛虎,騰飛自如的戲珠雙龍,正屋神殿的對面是古戲台,中間是一片綠草坪。很長的一個時期裡,當地行政村還沒有能力大興土木時,這裡曾是基層政府派出機構的辦公場所。有人戲稱這裡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有機結合。

仙人山腳納涼的人很多,捉迷藏的,過家家的,講古聽古的,手持蒲扇葵扇拍拍打打的,拉胡弓吹橫簫短笛的,還有提著收錄機聽桂劇彩調的……
若把時光倒退二十年,這樣的景象還壯觀得多,簡直就是趕夜市,不過時下外出打工族隊伍在壯大發展,鄉村戶外賞月的氣氛遜色得多。

每年這個時候苟妹身臨其境,無限惆悵,她多麼羨慕那些兄弟姐妹繞桌轉的家庭,又多麼企盼自己能像其他的同齡人一樣,充分享受兄弟姐妹繞桌轉的家庭氛圍。在她的記憶裡,她是應該有哥哥姐姐或者弟弟妹妹的,雷電交加的夜晚常常夢見他們,就連他們的音容笑貌也都在大腦裡深深地烙上了印,只可惜夢是這麼地捉弄人,來去匆匆沒有定格。在家裡,她是父母唯一的一顆掌上明珠。小時候她喜歡端著碗到處湊伴入夥,爸媽見了就哄著說:「外面有叫花子,拿回家吃」;白天爸媽出去做工前都反覆叮嚀:「外面有捉人佬,不要跑遠」;晚上想去曬坪結伴做遊戲,爸媽嚇唬說:「曬坪那棵古樟樹洞裡有一頭母豬鬼,大隊③老屋那裡有吊頸鬼,山腳那邊有個琵琶鬼……」。

對於有鬼這一說法苟妹半信半疑。

她記得,十歲那年盤王節④,她和媽媽去外家親戚那裡吃餈粑⑤,晚上和表兄弟表姐妹們到村後背的嶺凹草坪去抓螢火蟲,她貪玩,一個人到丈餘遠的屋坍⑥抓蟲子,火柴盒里約莫裝滿蟲子時,她看到木皮廠⑦屋頂上有個約莫十三四歲,穿白衣白褲白鞋沒有頭的人,起初她以為是賊,就縮進牆角不敢出來,他很納悶:賊怎麼會跑到那些地方去偷東西?老表們找到她後,她用手指指著樹皮廠悄悄地告訴說:
「剛才那屋頂上有個無頭人走來走去的,嚇得我熱毛子⑧都層層起,心頭鬼怦怦地跳個不停。」

「我們也看到了,怕你被拎走才來找你的。」

回家後,他們把見到的事跟大人們說了一遍就洗澡上床睡覺了,苟妹只朦朦朧朧地聽到一句:「嗨,都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又突然現身,這是個不好的兆頭哦。」

後來大人們講的話他們壓根兒沒有聽到。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密林山水庫建設正處在大壩高程二五零攻堅階段,全縣所有的公社都以民兵團作為建制單位參加會戰,龍灣公社民兵團各連隊的廠房就搭建在這個村的後山腰,也是同一天晚上,副團長帶著武裝民兵到各連隊繞廠巡邏,突然發現: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穿白衣白褲白鞋沒有頭的人,一個勁地在龍灣連隊女民兵廠房屋頂上來回奔跑,由於事發突然,副團長命令隨身的武裝民兵加強警戒,自己便掏出老「五四」朝天鳴槍示警,因此,後來副團長被密林山水庫武裝部繳了械,不久,女民兵廠房被野火吞噬並殃及附近草棚,死傷現場慘不忍睹,一女民兵被燒成極度傷殘,後雖經多方搶救,又施植皮術,然而,終因治療無效含痛辭世,年僅過了十九個春秋……
剛上初一頭天早晨,苟妹搭乘工作隊的便車到學校繳費註冊,就在距鬧市約莫千把米下坡處,她看到一少年騎著單車從右邊小路搖搖晃晃地竄到小車正前方,司機也發現了險情,下死力雙手緊握方向盤大幅打右,前輪駛離車道衝向路邊,說時遲那時快,同時的一個急剎車,車子滾下了大水坑,人們緊急從駕駛室鑽出來搜尋施救,然而,除了自己人外,視野內卻找不到任何的人或畜,也沒有聽到任何的呼救聲或呻吟聲,更沒有血跡之類的任何痕跡,大家都憤憤地發起牢騷:
「嗨,真他媽的簡直是大白天活見鬼了!」

倒是司機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暗自慶幸有驚無險……
福利中大獎那陣,苟妹爸媽連續三天在大隊部宴請縣鄉駐點工作組的幹部和村裡各個生產隊的骨幹,理由是:飛來的橫財不獨吞,都得放點血意思意思一下,更何況那年正好是她爸爸抓鬮當上了生產隊長這一虛職。這裡的大隊幹部很滑頭,酒過三巡就發起酒戰役,幾個回合就撤回家。工作組的幹部大多是年輕的,他們的酣戰熱情高漲,仗一直打到深夜,打掃戰場後便陸續和衣而睡。第二天早上,苟妹上學搭值班的村委主任車尾早早來到大隊部幫忙撿拾碗筷。睡在辦公室西邊第一廂房的一撥人中,早起的見人就抱怨說:「我們都挨鬼卡了,你看,他們還沒醒呢,滿嘴的口水泡沫。」

「怎麼會呢?你們抓一個來讓我看看」村主任揶揄地半笑半嚇唬地說。其實村主任心知肚明,以往和鬼交過手的幹部大多不願在大隊部住,再遠再夜也得趕回家。


想像七月半陰間的熱鬧非凡,勾起陽間人們的好奇心理。苟妹聽說有人會做下陰的,不一定是巫公巫婆,村裡就有人會做下陰主持人,可以讓人的魂魄到陰間走一趟又帶回來。但有的主持人只會讓人下去不會引回來,那是非常糟糕的事,她媽媽做姑娘家時就有一個一起放牛的女伴,因為在野外下桃源洞回不來,一個星期後死掉。儘管這樣,近幾年來苟妹每年都要下一趟桃源洞。

她第一次下桃源洞是四年前的事,因為是第一次,她的媽媽也陪在仙人山腳乘涼,她問主持人:
「苟妹想下去,行不?」

主持人說:「據測算,苟妹有仙骨,可以下。不過,你這妹仔挺漂亮挺溫柔的,就怕被下面那些俊俏的後生仔纏住就麻煩了。」

「不怕的,底下有她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會幫她的,更何況她是下去尋找哥妹的,說是動員他倆轉世。」

據苟妹下陰回來說,她是眯著眼睛在坐忘的狀態下讓主持人一邊唱著仙歌一邊用蒲扇扇下去的,桃源洞是陰間少男少女七月半聚會的地方,那裡的街道兩旁長滿了鮮花,陰間的青年就在那裡談情說愛,好玩極了。

她的媽媽也說,平時話語很少的苟妹當時竟會眯著眼睛唱起很多莫名其妙的歌兒,一會說到了哪裡哪裡了,一會又說遇上一條攔路黑狗……
做完七月半節日活動風風火火跑到仙人山腳納涼的苟妹發現,這次下桃源洞與以往有些不同,除了刻意作了著裝打扮臉譜化妝的巫婆巫公主持下陰的攤點增多幾個以外,還有一攤的主持人是位摩登女郎。

這裡擺置一張摺疊式小方桌,桌上有一台時下的人看起來很時髦挺摩登,然而卻可作為古董收藏的留聲機,抑或是揚聲機什麼的,反正只需用手旋幾圈搖把子,很像家裡那座八卦鐘上發條一般,碟盤帶著塑膠歌碟一起轉動起來,然後用手把帶有唱針的塑料臂輕輕地鉤到碟盤上方並對準歌碟紋路輕輕放下即可,這時,從擴音器裡就傳出了靡靡樂聲,聽得出,是竹田催眠曲,還有五木催眠曲,催眠歌,總之樂聲很低沉,令人昏昏欲睡。

苟妹端坐在小方桌一邊的時下大排檔很興用的塑料大靠背椅,欣賞著悠揚的旋律……
「不要緊張,只是做些簡單的問答。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主持人問道:「還唸書不?」

「苟妹,十六歲,」她不慌不忙地回答著:「高二」。

「學校伙食好不?一週菜譜有變化不?」

「伙食沒有家裡好,菜味死板單調。」

「有人惹你你會打人不?」

「沒人惹我,我不會打人,但我會打球。」

主持人不經意地察言觀色,問一些很輕鬆的話題,目的是想讓苟妹容易波動的情緒平緩下來,因為主持人已經瞭解到她憂鬱少言的真正原因。

「以前下去過不?」

「下去過。」

「下去找誰?」

「下去找曾爺爺曾奶奶玩。」

「找到了不?」

「找到了。」

「這次要下去哪裡?找誰?」

「這次要下去行花街,找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好,我們做個小小的測試好不?」

「好的。」

主持人從皮包裡取出一大摞放大了的圖片,穿進支架的橫桿,豎起,擺到方桌的一邊,苟妹藉著皎潔的明月和電瓶燈光把視線挪到千奇百怪的圖畫上:樹畫上樹枝樹蕊構成的老人頭像,八駿圖,還有……
「這測試很簡單,你只要把在圖上看到什麼告訴我就行了。」

「看圖片?」

「你不要緊張,我只想瞭解你長期的學校生活和鬱悶的環境會不會給你造成幽閉,還有恐懼的不良反應。」

「好的,我一定好好配合。」

「那我問你,樹畫上有多少個老人頭?不急回答,你湊近一點看,看仔細一些嘍。」

苟妹面對這樹畫,瞪大雙眼凝視良久,又像高等數學偏x偏y般地左晃右晃著腦袋瓜,很認真而且很肯定地開口回答提問:「有八個老人頭!」

「你看啊,這裡還有一個,右邊這裡還有一個,樹畫上共有十個老人頭。」

苟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那雙自我標榜很標緻的眼睛,他想:還是五點零的呢!為啥就這麼不管用?

「這張馬畫有多少匹馬。」

這回苟妹再不敢輕敵了,她看得很仔細,反覆地東瞧瞧西瞄瞄,上看看下瞅瞅,應該是三個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穩了的,她認為這回可不像上回了,滿有把握地回答道:「七匹馬。」

「這是八駿圖,因為顏色把這匹馬的身子給埋沒了,馬頭鉤回到馬肚子一側,所以不易看出。」

這是心理學的小遊戲,通過觀察圖片,使人情緒安定下來而漸漸進入催眠狀態,心理醫生通過此瞭解病人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以便找到通向內心世界的方法。就像樹畫和馬畫,還有樹木的人格測定,很多人在沒人指點的情況下,只是認出七八個老人頭和六七匹馬。

主持人從另一套圖裡隨手抽出一張兩犄角和一條尾巴捲成一圓圈的圖,問:「這是什麼?」

「這張畫的是一頭牛。」

「很好。這張有很多斑點的圖呢?」

「這張畫的是很多匹馬。」

「很好。這張呢?」

「黑白格子。」

「再仔細看看,黑白格子當中還有什麼?」

「好像還有一隻狗。」

「很好。這張有很多花環的圖呢?」

「圓圈。」

「你再湊近一點,這些圓圈有什麼不同?」

「它們,它,它們……」苟妹一時語塞。

「不要閉眼睛,仔細看,告訴我看到了什麼?」

苟妹視線第一次呈現模糊狀態,語塞,語無倫次地回答:「轉,轉,轉起來,轉,轉起來,轉起來,路很寬很直,搖擺,晃動,前面不遠處的那個門啟開了,又轉,轉起來了……」

「現在你的記憶開始倒退……,倒退……,倒退到你看到來接你的那輛車,回到你要去的那條街,你坐在車上,車慢慢地向前行駛,就在這個時候,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下雨,下好大的雨,黑車,黑車,有一輛黑車,開車的人叼著一支菸在追一個小孩,男的,男孩倒下去了,開車的人撕碎一張照片,放進嘴巴嚼,吞下去了,好多人圍著那倒下去的小孩。」

「開車的人是誰?那人為什麼那樣做?」

「不知道。」

「你的記憶繼續倒退……,倒退……,黑車沒有撞到男孩,那男孩離車子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你回到原來那個地方,告訴我你現在看到什麼?」

「好多好多的花,紫羅蘭花開了,馬蘭花挺漂亮,杜鵑花紅的,牽牛花紫色的,三角梅,還有櫻花,又有花苞要開了,慢慢地……,慢慢地……,花瓣動了……,動了……,開了,像荷花一樣美麗,花街那邊有好多人採蓮蓬,有一個男孩朝我走來了……」

「告訴我那人是誰?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帽子壓得很低,光線突然暗淡下來,我看不清他的臉。」

「你仔細看看……,再仔細看看……,再仔細看看……。」

「我真的看不清楚。」

「你走過那片青草坪,往右……,再往右……,好,現在你看到了什麼?告訴我。」

「看到了,有一寨主。」

「對了,你到寨主那裡打聽打聽一下,寨主管戶籍的,你拜託寨主幫忙找找大簍簿⑨,再查看住在哪街哪巷哪門號,細心一些,知道不?你是陽間的客人,要學會尊重另一世界的鬼民,特別是寨主……,找到了不?」

「找到了,找到了,看到他們在風雨橋那邊草坪的稻草堆上對歌咧。不好了,我不會唱歌,不會唱歌……,那邊的後生仔拽我過去一起唱歌……,唱歌……,唱歌……」。

主持人自覺態勢失控,滿額汗珠不時流淌到腮邊臉頰。苟妹的小臉蛋泛起紅潤,從櫻桃嘴兩唇噴出的氣流是這樣的順暢,那是抑揚頓挫的高低音階,那是輕歌曼舞的優美旋律:
「橋頭看月色如畫,枕畔聽江流有聲,高僧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

「……」

「鴻雁飛來九月九,燕子啣泥正月正,儂倆唱歌聲聲對,歌詞不同懶吭聲。」

「……」

「夢念同胞回寨村,家人牽掛斷腸魂,架起鐵鍋茶湯沸,有心款待圓夢人。」

「……」

「一山紅花數你豔,一樹枇杷數你甜,一江人緣數你好,生生死死心相連。」

……
苟妹和她的哥妹手牽著手漫步在小路上,路是這麼荒涼,野草擠滿路的兩邊,小路是踩出來的,比路邊的野草低的很多,一遇到下雨,路往往成為一條天然水槽,不遠處便是她哥妹的家,和他們的曾爺爺的不同宅向。陰間世界的住宅很是破敗潦倒,鬼民們的生活十分貧窮困苦,然而鬼民們卻生活得非常開心,不覺疲憊。苟妹每年七月半下陰都會提出讓他們平安轉世的話題,哥妹起先不同意,只因為在陰間世界生活時間長,相當適應和習慣了陰間世界眼前的一切生活方式,花街處處都是歌場,唱歌玩耍不受拘束,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無憂無慮,情場無處不在,愛巢隨處可覽,青年鬼民身居愛巢隨遇而安,花街上下左右東西南北到處洋溢著鬼民們的歡歌笑語,而他們在陽間世界生活時間卻是相當相當短暫的,甚至還沒來得及體驗什麼,更談不上對陽間世界的印象,再加上曾爺爺曾奶奶的極力反對,因為他們一旦轉了世回陽間,曾爺爺曾奶奶就會覺得十分寂寞和無援,萬般無奈和空虛,極度尷尬和絕望,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下,苟妹以往的每次下陰都是無功而返。就是去年的七月半下陰,苟妹極盡策反之能事,嘴皮都磨破了,才勉強得到哥妹們對平安轉世的認可,然而,就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曾爺爺曾奶奶躺在門檻擋路,轉世計劃胎死腹中。


這次下陰,苟妹卻是有備而往,轉世爭論三方各執一詞,同時引來鄰居的許多鬼民也在一旁紛紛插嘴:
「什麼平安轉世,還不是要我們去當牛做馬,任人宰殺。」

「就是嘛,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大家說,十二生肖這些動物那個不是任人宰殺的。」

整個議事廳被攪得亂成了一鍋粥,到處烏煙瘴氣。

苟妹「霍」地一聲站了起來,彷彿鶴立雞群,她雙手叉腰,腳踏凳椅,晃首甩髮,目光逼人,語驚四座,落地有聲:
「你們在陽間的家庭成員有沒有信佛教的?」

「……」鬼民們面面相覷,一時間整個議事廳鴉雀無聲。

「我叫寨主查閱了一下大簍簿,你們當中大部分家庭都立有佛壇,有唸佛誦經的,你們知道什麼叫佛教嗎?」

「……」鬼民中傳出唏唏噓噓的騷亂聲。

「你們不知道是沒?那我來告訴你們,你們可給我記好囉,而且還要長點記性。」

唏唏噓噓的騷亂聲剎那間變成了「呼呼」聲,那是喘息的鼻音。

「佛教的生死輪迴觀點告訴我們,除了已經解脫生死,例如小乘的羅漢,或者已經自主生死,譬如大乘的聖位菩薩,一切眾生都不能不受輪迴的限制。輪迴是什麼知道不?」

「……」鬼民們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能答上話。

「輪迴就是生來死去,死去生來,福報享盡或罪報受完,一期生死的終結,又是另一期生死的開始。上下浮沉的生死流轉共有六道,即天道,人道,修羅神道,傍生道,鬼道,地獄道。輪轉與十惡五逆和五戒十善關聯……」

「哪些可以輪轉為人道?」鬼民當中有提問的。

「作善業生於上三道。所謂的五逆行為,即殺父,殺母,殺羅漢,破壞僧團的和合,出佛陀的身血。有這些作惡業行為的生於下三道……」

鬼民們一片嘩然,紛紛蜂擁寨主,要求從大簍簿上除名……

夜深沉,底層大氣彷彿凝固一般,當然就沒了喧囂煩躁的鳴笛聲。仙人山的野生仙人掌猶如凱旋歸來的八百壯士,靜靜守候在自己親人的身邊,深情地呵護著……
摩登的主持人,此時此刻,她的額頭上凝結著無數黃豆大的汗珠,還不時地往腮邊下巴流淌,汗水濕透了淺花色的襯衫,好在時值圓月漸漸西沉,柔和的光線還不足以讓她的身段暴露出准裸體窘態,要是換在白天,她的周身還不知會擁擠著多少男士咧,這些人會帶著變色鏡往她那凹凸有致的敏感部位聚焦的。

倒是苟妹神情是這麼地灑脫,是這麼地愉悅,是這麼地自如,她的臉上沒有顯露出絲毫的倦意,仍然是含苞欲放的小公主的尊嚴。她非常自信的認為,她會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也許是十個月,或許是四十個月後,她的哥妹就會重返人間。


東邊的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遠處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劃破了凌晨的寧靜,公路上也響起了人們晨練那稀疏的腳步聲。苟妹餘興未盡地一路小跑著往家裡趕,她要在第一時間告訴爸媽第一件事:陰間的哥哥和妹妹願意明年轉世,而且,曾爺爺和曾奶奶不再阻攔。

(截稿時間: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二日)
①「吖嘓咩:那個嘛。

②唏哐唗唏哐:那就算了。

③大隊:行政村。

④盤王節:瑤民節日,農曆十月十六日。

⑤吃餈粑:貫節。

⑥屋坍:房屋倒塌後尚未重建的就舊址。

⑦木皮廠:依山坡搭建的臨時小憩小屋,頂棚和隔牆用杉樹皮做成。

⑧熱毛子:雞皮疙瘩。

⑨大簍簿:花名冊原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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