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了,花裡胡哨的山頭上,到處都有我的美味野果。這時節的大人,男的要去燒石灰,我奶奶她們女人的主要農活是上山鏟草皮堆農家肥。我當然要跟著奶奶去的——我的孤寂的童年從來就是奶奶的尾巴,一步也不離開。
我村右手邊的大茶坪是一座不大的山,滿山都是高大的松樹。奇怪的是,它雖然是我村的山,卻是鄰村竹花橋的墳山。這兒是我經常來玩的地方,墳堆上長的豬草又多又好,還有很多野草莓,清明節的那幾天,我還能在墳堆上撿到吃的東西!我膽大得被村裡人叫做“鬼見愁”!
這天,我奶奶她們就在這座山上干活,六歲多的我背著一把小鋤頭滿山亂轉著找吃的。我先是吃了一肚子奇異果,又撿來毛栗子放到奶奶她們燒山堆肥的火裡煨了吃掉,然後又在松樹根上找尋野生茯苓——這東西磨成粉可以做糍粑吃。太陽快落山時,我已經挖到了一大兜茯苓,而我離奶奶她們也很遠了。這時,我看到前面一棵松樹下好像有一件什麼東西。跑過去一看,是一只篾編的畚箕,畚箕扣著一塊蘭花布,布的一角在風中飄動。我心想這回走運了,把這畚箕和布拿回家,奶奶一定會誇獎我的!
把畚箕翻過來,我看到的不是一塊布,而是一塊布包著一個物件。我急切地打開布包——呀!是一個和我年紀一樣大小的女孩!臉上蓋著一方小手帕,我聽大人說過不能讓死人見光的,就沒揭開手帕看她的臉。我以為她一定有些冷,摸摸她的手,真是冰冰的。我想起我堂叔的女兒夭折後,便是抱到野外用畚箕扣著,隨便蓋些土就打發了的。我們農村把那些未成人的不幸兒叫做“收賬的”,意即父母上一輩子欠了他的,他出生來到這戶人家就是來收賬的,收完賬便走。這樣的孩子夭折後,只能扔到荒郊野外。
我站起來准備離開她,卻是才走開幾步,想到這兒的山風大,那小孩晚上會很冷,便又返身回來用我的小鋤頭挖坑,想把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埋深一些。這時,我奶奶扯起喉嚨叫我了。我把奶奶叫了過來,奶奶看了嚇一跳,罵我道:死崽呀!你不害怕嗎?她是死了的人呀!我告訴奶奶我不怕,我說:奶奶,您沒看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呀,咋會害怕呢?奶奶,她一定會冷的,您幫我把她埋深一點好嗎?奶奶對我的要求一向是不會不答應的,就挖了一個深坑將小女孩埋了。奶奶一邊埋她,一邊說:妹子,你要記得我家仲楊呀,是他讓你安身的,你可不能害我的小孫孫!我的童年體弱多病,便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上山放牛,或者跟大人下田干農活。我只能在身體好一些的時候,獨自背著竹簍打點豬草。這天,我又是一人來到一個叫做上壩壟的地方打豬草。我照常是先去河裡捉了幾只螃蟹生嚼了下肚,又從水草裡撈了幾捧小蝦吃了,然後開始在草叢中尋找豬草。豬草很少,半天時間過去了還沒把竹簍打滿。正發愁,一個從我沒見過的女孩笑著來到我跟前,她說:我知道有個地方的豬草最多,我帶你去好嗎?
我問她:你們家的大人要是知道你和我玩,肯定會打你的!
她說:為啥?就是因為你們家的成分不好嗎?
我很是驚奇,問她: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說:我是竹花橋的呀,你家的事情誰不知道呀!她又說:我不怕的,你跟我來吧!我跟了她去,果然那裡有很多又嫩又多的豬草。以後我還見過她幾次,她每次都能帶我找到最好最多的豬草。我後來知道了她叫秋秋。
竹花橋的人最恨我爺爺,他們的山水和田地在解放前都是我爺爺的,他們又都是我爺爺的長工或短工。所以,現在鬥起我爺爺和奶奶來,也最肯下功夫!因此,盡管竹花橋離我們村子只隔了幾壟稻田,盡管那裡的河裡有很多螃蟹,我也不輕易去那裡玩。秋秋對我這麼好,我也沒跟她去過他們村子。不過,秋秋也從來都沒邀請我去他們的村子玩。所以,我一直不知她是誰家的人。
有一天,我又是在山裡見著了她,我問:秋秋,你沒讀書嗎?
秋秋低了頭說:沒。
我問:你家的爹媽知道你和我玩嗎?她說不知道。我突然發現陽光下的秋秋居然沒有影子,就吃驚地問道:呀,秋秋,你咋會沒影子呢?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生氣地反問我:
你眼花了吧?我咋沒影子?你好好看看!
我睜大眼睛看去,我剛才還真是眼花了,她有影子呢!這以後,我有好久沒見到她了。
1999年暑假前的一個晚上,我意外地夢見了秋秋,她讓我好好看看明天的《參考消息》,說報縫裡有一條征求廣告詞的廣告,她讓我應征,會成功的。次日,我找來報紙看,果然有條四通公司為四通打字機求廣告詞的廣告。我當即就寫了“連傻瓜都會使用,只有聰明人才會選擇”的廣告詞寄到北京四通公司總部。不久,我接到中獎通知,獎品是一個佳能傻瓜照相機!放了暑假回到老家,我帶著相機決定去一次竹花橋,一是見見十幾年未曾謀面的童年伙伴秋秋,二是感謝她給我的夢,讓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照相機!
我走出村子,翻過田畝,站在田腦上已經聽到了竹花橋村裡的雞鳴狗吠了。這時,我意外地聽到有人叫我:仲楊,你回來了!我循聲看去,是她!是秋秋!她還是原來的眉眼,只是長大了。我和她坐油茶樹下聊了很久,當我說起那個夢,她笑了說:那可不是夢,是她真的去了我的學校,在我耳邊告訴我的。我說秋秋你是沒上過學,可你的想像力真強!你從來沒去過長沙,又怎麼能找到我?我說夢就是夢,日所思,夜所夢。是我一直記著你秋秋小時候對我的好,才會有夢的。我又問道:秋秋,你小時候為什麼對我那樣好阿?
秋秋說:是你對我好,我才報答你的呀!我回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啥時候對秋秋好過。秋秋說:你給我蓋過被子的,還幫我修過房頂。
我哈哈大笑,說:秋秋你真是太有想像力了,我那時病多,啥也干不動,再說年紀小,哪裡會修房頂呀!
秋秋蹙著眉說:你是記不住的,你哪裡會把那些事放到心裡的!
我說:不爭了。我的這部照相機也有你的一半。來,我給你照幾張相,等回到長沙洗好了給你寄回來。秋秋很高興地讓我照了好幾張。照完像,我們聽到山下有人上來。秋秋說我得回去了。我說這次我一定要送你回家。秋秋慌忙推辭,堅決不讓,並很快地閃入茶樹林不見了。我心想:都啥時候了,農村姑娘還是這麼封建,不敢和陌生男人同路!便操小道去了竹花橋。
年代果然不同了,竹花橋的人對我的到來很熱情,紛紛邀請我進屋喝茶,吃米酒。我端了茶坐在大樹下邊喝著邊打聽秋秋是誰家的女兒?可是,他們都說沒有這麼一個女子。我又詳細地給他們描繪秋秋的模樣。終於,有一個老人想了起來,他告訴我,這個秋秋是他弟弟的女兒,6歲時得急病就沒了,埋在大茶坪。經他這麼一說,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曾在那裡和奶奶為一個裸露荒野的小女孩堆過墳。又回想起秋秋說過的我給她蓋被子修房這些話,琢磨來琢磨去,原來蓋被子指的是我給她整理了裹她的那塊布,修房子是指我和奶奶挖坑掩埋她!不過,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我剛才還給她照了相的,明明是個大活人!肯定是秋秋不願告訴我她的真實住處,也就是說秋秋可能是別的村子的人。但不管怎樣,我的相機裡有她的相片,等我洗出來寄回家,叔叔他們一定能幫我找到秋秋的。
回到長沙,我匆匆忙忙去了相館洗照片,結果,照了秋秋的那些,全是廢片,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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