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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螞蝗

八十年代初的湘潭醫學院由於受文革的影響,師資力量不足,於是從民間聘請了一批老師,他們有的出自中醫世家,有的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多年軍醫。這些老師與理論深厚的“學院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於我們這些心高氣盛的年輕人來說,自然對他們充滿了懷疑,因為在我們看來,僅僅憑經驗和資歷是不能在醫學這塊科學園地立足的。

大四開始,我們就經常在老師的帶領下,利用課余時間,深入學校周邊的田邊地頭,為附近的老鄉義務看病,同時也獲得了寶貴的實踐經驗。

有一天,我們來到了學校距東南八公裡遠的一個小村莊,大家都走得渾身大汗,便敲響路邊的一個家門討水喝。開門的是一個老頭,他默不作聲的看我們喝完水,打量著我們身上背的紅十字藥箱,黯然地問:“你們是醫生吧?能不能幫我看看我的兒子還有沒有救?”
我們跟著他走進裡屋,只見床上躺著一位干瘦的病人,卻頭大如斗,與身體極不相稱。他膚色蠟黃浮腫,身上發著一種說不清的腥味,仔細一看,竟然在脖子上用一根手指粗細的紅繩子系著,以至於喘氣發出困難的“呼呼”聲,看上去好象剛從上吊的粱上救下來似的。

老人歎了口氣,說:三年前,兒子獨自去到村後龍頭山打柴,回來時見天色轉陰,怕有大雨,便抄了山谷的近路。山谷有一處地方稱為“螞蝗”溝,螞蝗數不勝數,平時村裡人都不敢靠近。兒子回到家中,妻子赫然發現他血流滿背,脫了衣服一看,身上已經被螞蝗鑽了幾個孔,血流不止。村上的老中醫當即為他止了血,但是鑽進身體裡的螞蝗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取出來,為了防止它們隨著血液流動鑽進大腦,只好在脖子上綁著一根繩子,將它們隔離在身體下部。三年來,兒子被身體裡的螞蝗吸血茹精,由一個精壯的小伙子變成一個病夫,眼看就奄奄一息,連媳婦都離開了他們。

那天帶我們的老師姓潘,據說其父解放前是國民黨高官的醫生,他們一家解放後被斗得很慘,文革後才給平的反,在學校沒有什麼地位,連一個講師職稱都沒評上。

潘老師聽完老人的話,冷冷地說:“螞蝗嗜血,遇血則有尋源的本能,就是拽斷其身體也不會松口。螞蝗一旦入人體,須在第一時間用尿液或鹽水灌傷口,逼其倒退,錯過了這個時機就束手無策。山螞蝗比水螞蝗(水蛭)體小更靈活,生存能力更強,只要有血便能生存,而且它是雌雄同體,能夠自體繁殖。”
潘老師說完,大家臉色都隨之一變。因為我們都知道,血管內的寄生蟲是最難治的,一來不能用有毒素的藥,否則對病人副作用很大,甚至可能致命;二來沒有排洩通道,就算把它們弄死了,也沒有辦法取出來,這跟消化道的寄生蟲不一樣。

潘老師巴答巴答地抽著煙,不知在想什麼,最後,他擰滅了煙頭:“先去村衛生站吊三天生理鹽水,最大劑量。三天後我們再來。”
三天過後,我們一行回到老人的屋裡。只見病人不知是打吊針還是腎功能受損的緣故,浮腫得更加厲害,身上象是被充了氣,發出一種不健康的光澤。

潘老師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個木桶,打開蓋子,原來裡面裝的是農家殺豬時留下的豬血,還冒著熱氣。潘老師挽起病人的一只袖子,命令道:“把整個胳膊伸進去。”病人無力地伸出細細的胳膊,整只浸泡在豬血裡。潘老師就搬出凳子坐在一邊,掏出香煙點上火,半瞇著眼睛抽著,一屋子都是刺鼻的煙草味道。

一會兒,病人開始呻吟:“痛,手上好痛,象是有刀子在割。”
“堅持住,不要動。”潘老師不動聲色地說。

病人腦袋上掉下大滴大滴的汗水。

約莫三十分鍾後,潘老師抬起頭,睜開眼睛吩咐我們:“准備好膠布、止血藥、消毒藥和雲南白藥。”
說著,他站起來,伸手解開病人脖子上的繩子,拿它緊緊綁在病人伸出的胳膊上,然後對他說:“把手抬起來吧!”我們都知道,他這是外科中標准的止血動作,用於動脈破裂。

病人舉起手臂,燈光下我們看到,這手臂上不知被什麼東西鑽出了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孔洞,象一個蜂窩煤一樣。我們七手八腳地圍上去,熟練地把傷口處理好,最後用繃帶包扎起來。

潘老師把木桶提起來,走到門外,一把將豬血倒了出去,只見血紅刺目的地上,一條條細長的螞蝗在彎曲掙扎著,口中吐著紅色的泡沫。我們湊上去數了一下,竟然多達一百一十三條。

後來,潘老師向我們解釋:“其實道理很簡單。先用生理鹽水把血液稀釋、沖淡,使螞蝗對病人的血產生厭惡感。然後,在外面用新鮮豬血誘之,兩相比較,螞蝗定然更喜外面的豬血,因而蜂擁而出。”
這個病例成了我大學其間印象最深的一段實習經歷,甚至於超過了第一次見屍體和第一次見女性隱密部位的震撼感。

一直到我畢業那年,潘老師也沒評上正式職稱。不過聽說後來中醫重新走紅,他自己在外面開了一家診所,生意非常好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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