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衣,斑斕繽紛的戲衣擁塞在狹而幽暗的屋子裡,發出不知年代的氤氳氣息——舊的脂粉寒香混著重疊的塵土味兒,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雖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脈,經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沒機會出現在陽光下,只是戲園子裡舞台上下風光片刻,風光也真風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殼,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歲月看回去,總有幾分曖昧的纏綿。
這是一個關於戲衣的故事。
它發生在今天的北京一間戲班子——哦不,應該叫——劇團裡。
劇院是舊式庭院,有高高的牆,牆外有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地鐵已經修到家門口來,麥當勞和肯德基對峙而立,到處是世紀初的興盛與活泛。
但是牆內……
牆內的時間是靜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薈萃一爐,真假都已混淆,哪裡還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陰曆,空氣裡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們擁在錦帳紗屏的服裝間大廳裡,請出半個世紀前的舊衣箱,好奇而不耐煩地等待。
等待是一種儀式,就好像開箱是一種儀式一樣,老輩子戲人傳下來的規矩——凡動用故去名伶的戲裝,都要祭香火行禮告擾後才可以開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請。
龍套的戲裝叫隨衣,名伶的戲衣叫行頭,都是專人專用,且有專人侍候打理的。她們不屑於同不名戲子共用一套頭面,自備的禮服冠戴是誇耀的資本,是身家,也是身價兒,誰擁有的服飾頭面最多,最全,誰就最大牌,金釵銀釧,玉鳳翠鯉,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望塵莫及。那叫派頭。一個戲子沒了派頭,也就沒了靈氣兒,沒了身價兒,沒了勢頭兒,生不如死。
今兒請的衣箱舊主叫做若梅英,是四十年代舊北京戲行裡的名角兒,遮月樓的當家紅旦,綽號「小周后」的,同蓋叫天梅蘭芳都曾同台演出,風光一時,富貴人家唱堂會,請她露一下面的謝儀相當於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谷。解放後消沉了一陣子,後來死在「文革」裡,說是墜樓自盡,詳情沒人知。
戲子的事兒,本就戲裡戲外不清楚,何況又在那個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誰會追究?不過飯後茶餘當一段軼聞掌故說來解悶兒,並隨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沒了真形兒。
香火點起來了,衣箱供放在檯面上,會計嬤嬤拈著香繞行三圈,口中唸唸有詞,幾位年老的藝人也都同聲附和:「去吧,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兒。走吧,走吧,這裡不是你的地兒。」
坐在角落裡的瞎子琴師將二胡拉得斷斷續續,始終有一根線牽在人的嗓眼處,抽不出來,嚥不下去。
門開著,濕熱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卻沒半分疏爽氣,加之屋子裡擠滿了人,就更悶。
小宛有些不耐煩,低聲抱怨:「醜人多作怪,這也能算音樂?」
會計嬤嬤「噓」地一聲:「這是安魂曲,告慰陰靈的,小孩子家不要亂說話,今天可是鬼節,小心招禍。」又煩惱地看看門外,咕嚕著:「也怪,往年裡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陰得人心裡疹得慌。」
其實小宛今年已滿十九歲,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為祖孫三代都在劇團裡當過職,諸位阿姨叔叔幾乎都是眼睜眼看著她長大的,習慣了當她作子侄輩,同她說話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憐愛與恐嚇摻半。
小宛很無奈於這種「不恭」的恫嚇,簡直是侮辱她的年齡與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方法表示抗拒。畢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兒鑽後台起就常常被敲著後腦勺笑罵「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認真嘔氣去?有時他們興致來了,甚至會把她穿開襠褲時的糗事兒翻出來調笑一番,那才真正沒臉呢。
不是沒想過換個工作單位,但是大學專業是服裝設計,除非一夜成名自己開個設計公司,否則又有什麼去處會比劇團服裝部更愜意?好歹也算個文藝單位嘛。
再說,對綵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兒的心結,能為眾多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歷史人物設計戲服,實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戰性的工作,簡直就不是工作,是遊戲,是享受,是娛樂——如此,只有忍受著姨婆爺叔們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無新意的老段子來嚇唬她了。
陰雲密密地壓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像種無聲的催促。
眾皆無言。
滿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會計嬤嬤含混不清的禱告聲配著弱而不息的胡琴聲時斷時續:「不要來,別來啦,這裡沒你的事兒,走開啦,走開……」
嬤嬤今年五十開外,頭髮早已半禿,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在腦後垂著條裡面塞了楦子固而外頭看著還倒還肥美的大辮子。每當她轉身,辮子就活了一樣地跟著探頭探腦。
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忽然一跳,嬤嬤轉過身來,示意小宛:「開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裡不無緊張。梅英的故事她從小就風蹤萍影地聽說過幾分,說她是北京城頭面收藏最豐的名伶,說她每套戲裝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裝裹逾夜去除霉氣,說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銀線都是真金白銀織就,一件衣服六兩金,美不勝收,貴不可言……但是戲行規矩,死於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啟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則絕不開箱。因此有些員工已經在劇院工作了半輩子,也從未有眼福見識過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劇院戲目改革,一度失傳的古劇《倩女離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父親、副團長水溶親自操刀編劇——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戲少有涉及,故而唱腔曲詞都要重新改過。只是劇中旦角的行頭竟然無人可以形容,只有個老戲迷賭咒發誓地說記得梅英曾經演過此劇,並有全套行頭,於是小宛查遍劇院服裝記錄——這便是今天開箱的大前提了。
眾目睽睽之下,小宛輕輕撣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積塵,飛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緻花紋,是一幅暗示性極強的春宮圖——男人背對觀眾,露出背上張牙舞爪的龍虎紋身,栩栩如生,雖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陽剛霸氣卻早破圖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紅衣初褪,正低頭做含羞解帶狀。不脫比脫更誘惑。
小宛頗有興趣地端詳片刻,這才用鉗子扭斷連環鎖——鑰匙早已丟失了——雙手著力將箱蓋一掀——
一股奇異的幽香撲面襲來,小宛只覺身上一寒,箱蓋「撲」地又自動闔上了。眾人情不自禁,發出齊刷刷的一聲微呼。
小宛納悶地看一眼會計嬤嬤,笑笑說:「不好意思,沒抬穩。」
定一定神,重新打開箱來,觸目絢爛琳瑯,耀眼生花,重重疊疊的錦衣繡襦靜靜地躺在箱底,並不因為年歲久遠而失色。
小宛馬上熱淚盈眶了,總是這樣,每每見到過於精緻豔麗的戲衣,她都會衷心感動,彷彿剛看了一場催人淚下的煽情電影。
她的生命信條是:沒有東西是比戲裝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僅僅是色彩,是針線,是綾緞,是剪裁,更是風骨,是韻味,是音樂,是故事。
醉在紗香羅影裡的她,會不自覺地迷失了自己,變得敏感憂傷,與平時判若兩人。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家的天份,倒不如說是少女的多愁善感還更來得體貼。
眾人忍不住擁上前來,要看得更清楚些。小宛拿起最上層的一件中袖,隨手展開,忽地一陣風過,只聽「嘣」地一聲,瞎子琴師的胡弦斷了。
小宛愕然回頭,正迎上瞎子混濁的眼,直勾勾地「瞪」著她,滿臉驚疑地問:「你們看到什麼了?」
「沒看到什麼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側耳,凝神再問:「你們真沒看見?」
小宛笑了:「我沒看見,難道你看見了什麼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發,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挾著二胡轉身便走,那樣子,就好像見到了極可怕的事情一樣。
小宛又驚又疑,四下里問人:「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看見什麼了嗎?」
話音未落,房頂上一聲巨雷炸響,積壓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壓地而來,席天卷地,氣勢驚人。
屋子裡驀地涼爽下來,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心中墜墜,遍體生寒。
半晌,會計嬤嬤吞吞吐吐地道:「難道是梅……」話未出口,已經被眾人眼中的驚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里張望著,好像要在角落裡找什麼人似的。若說看見了什麼,的確是什麼也沒見著;若說沒看見,卻又分明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都說盲眼人心裡最明白,二胡師傅是持重的老人,不會平白無故哄嚇人的。他說見著了什麼,就一定見著了什麼。
小宛猶自追問:「梅?是不是梅英?你們當真見鬼了?看見若梅英了?」
彷彿是回應她的問話,驀地又是一陣雷聲滾過屋簷,會計嬤嬤再也禁不住,「啊」地一聲,追著瞎子的後腳轉身便跑,大辮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劃了個折度奇怪的弧線,瞬時間消失在大門外。餘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開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膩塵昏間,只覺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結合了「女帔」與「古裝」特點雜糅創新的一種新式「雲台衣」,縐緞,對襟,上為淡青小襖,下為鵝黃腰裙,外披直大領雲肩綰風帶,鑲邊闊袖帶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雲遮月圖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圖型不同,對襟兩側圖案並不對稱,而是渾然一體,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靈動堪謂巧奪天工。
旁邊更有一盛頭面小箱,內裡頭花、面花、點翠、水鑽、銀泡、耳環、珠串、髮簪……一應俱全。
小宛點頭讚嘆,很顯然,這套行頭出自獨家設計,而非承襲古本,便與梅蘭芳所創《洛神》的「示夢衣」、「戲波衣」,《太真外傳》的「舞盤衣」、「驪宮衣」,《嫦娥奔月》的「採花衣」,《木蘭從軍》的「木蘭甲」同理,那時的京城名伶很喜歡在一些古裝戲的行頭上自創一路風格,標新立異,爭奇鬥豔。這,也算是最早的服裝設計了。只可惜,不知道這套「離魂衣」的原名該叫做什麼?又為何後來不見有人模仿,至於失傳?
一邊看,一邊已經不知不覺將全套裝扮裡三層外三層地披掛上身,略整絲絛,輕撣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揚,做了個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將起來:
「他是個矯帽輕衫小小郎,我是個繡帔香車楚楚娘,恰才貌正相當。俺娘向陽台路上,高築起一堵雨雲牆。」
正是那《倩女離魂》故事:官宦小姐張倩女與書生王文舉自小訂婚,兩情相悅,卻被勢力母親強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離肉身,於月夜追趕王生而去。
「從今後只合離恨寫芭蕉,不索占夢揲蓍草,有甚心腸更珠圍翠繞。我這一點真情魂縹緲,他去後,不離了前後週遭。廝隨著司馬題橋,也不指望駟馬高車顯榮耀。不爭把瓊姬棄卻,比及盼子高來到,早辜負了碧桃花下鳳鸞交。」
漸歌漸舞,漸漸入戲,小宛只覺情不自已,腳下越來越迤邐浮搖,身形也越來越飄忽靈動,將那倩女離魂月下追夫的一段詞唱得宛轉低揚,迴腸蕩氣。風聲雨聲都做了她的合聲伴奏,不覺吵耳,只有助興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露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看江上晚來堪畫,玩水壺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你覷這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助長笛一聲何處發,歌矣乃,櫓咿啞。」
漫轉身,輕回首,長拋水袖,只聽「哎呀」一聲,卻是袖頭打中了迎面走來的一個青年。
小宛猶自不覺,眼波微送,雙手疊腰下身做個萬福,依然捏著嗓子鶯鶯燕燕地道:「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機靈,立即打蛇隨棍上,回個拱手禮,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張,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報社之記者是也。」
張之也?報社記者?小宛一愣,怎的與台辭不符?
「您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斷。
奶奶長長嘆息:「我怎麼會不清楚?那些衣服頭面,都是我親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與爸爸面面相覷,都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雖然奶奶本來就是劇團裡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後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邊呀。
然而接下來,奶奶的話就更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豈止是《倩女離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當年,我是她的貼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幾乎要暈過去了,半晌才叫起來:「包衣?您給若梅英做過包衣?」
「是啊。我九歲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環,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戲行。」
「後來呢?」
「後來就解放了,戲園子收編,我成了政府的人,在劇團裡做後勤,一直幹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從來沒跟我說過……」
水溶感嘆:「居然連我都不知道。」
「你們也沒問過呀。我還以為,沒有人再記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說:「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團裡存著若小姐的衣箱。我還以為,都在『文革』裡燒光了呢。從48年封箱到現在,我已經五十多年沒見過那些衣箱了。在劇團工作半輩子,沒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後來沒有和梅英再聯繫過嗎?」
「沒有。她嫁人後跟著那個軍官去了廣東,就音信全無了。直到66年『太廟案』傳出來,我才聽說若小姐後來又回了北京,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來找我……」
「奶奶,您知不知道若梅英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媽媽不滿了:「小宛,吃飯,別淨在飯桌上說這些死呀活呀的,也不嫌忌諱。」
奶奶也驀然驚覺,附和說:「就是,今天是陰曆十四,還是少談這些舊事的好。也怪,很少見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兒一早就陰天,弄得我心裡虛虛的,一天都不自在。」
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聽到同樣的話。
她的確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有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著破土而出,她已經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卻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子呢?
夜裡,小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錦衣夜行,穿著梅英的離魂衣走在墓園裡,風寂寞地響在林梢,不時有一兩聲鳥啼,卻看不到飛翔的痕跡,或許,那只是鳥的魂?
人死了變鬼,鳥死了變什麼?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叢間寂寞地走,看到四周開滿了鐵鏽色已經枯死的玫瑰花。
3、遊園驚夢
琉璃廠淘來的古董留聲機在口齒不清地唱一支戲曲,杜麗娘遊園驚夢。
說是古董,其實頂多也就六十來歲,年齡還沒有小宛的奶奶大呢。與留聲機同齡的舊物件,小宛家裡不知有多少,舊相簿,小人書,主席像章,還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齡不同命罷了。留聲機是古董,小馬扎卻是廢物,而缺嘴壺搪瓷缸醃菜罈子就更慘,只能算垃圾。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金針一圈圈地轉著,同樣的曲調,唱了半個多世紀,良辰美景早已成斷井頹垣,然而斷井頹垣處,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週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桿。
醒來的時候,聽到隔壁在唱《遊園》,知道老爸又熬了個通宵。
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習慣,在編劇前總是要用留聲機放舊唱片,說是製造氣氛,找靈感。
雪茄煙、黑咖啡、舊唱片,合為水溶寫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開玩笑說,爸爸的劇本都不是用筆寫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聲機上自個兒磨出來的。
但是你別說,這方法雖然有些做秀,卻的確管用。每當老爸在大白天拉緊窗簾扭開檯燈,放著舊唱片奮筆疾書,小宛就覺得自己進了時光隧道,腦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絕對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卻只是想不通老爸怎麼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清醒寫劇本。換了是她,一遍曲子沒聽完就已經尋周公對戲去了。
小宛伸了個懶腰準備起床,一翻身,頭髮被懸在帳頂的風鈴勾住了,立即哀號起來。
風鈴是銅的,過去人家系在屋簷下避邪用的,久經風雨,長滿了青綠的銅鏽,被爸爸撿來當寶貝,掛在女兒的蚊帳上充當裝飾品。小宛說掛在這兒也行,把鏽擦乾淨了。可是爸爸不讓,說那樣才有韻味,有古意,有靈氣。結果,靈得天天勾頭髮。
老媽救火車一樣衝進來,連聲叫著:「哎呀,這是怎麼了?又勾到頭髮了?說過多少次了,起床的時候小心點,次次都忘,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豆腥味兒。你爸也是,撿個破銅爛鐵就當寶貝,擱的家裡哪兒哪兒都不安全,簡直危機四伏嘛。」
小宛歪著腦袋,覺得頭髮一縷縷地在老媽手指下理順,搔得很舒服,哼哼嘰嘰地問:「我爸昨晚又沒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裡的陳白露了。」老媽仰起頭,學著電視劇裡徐帆的口氣唉聲嘆氣地念台詞,「天亮了,我們要睡了。」
逗得小宛笑起來,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嬌。
很少有像老媽那樣寬容的家庭主婦,既不阻止丈夫開夜車,也不干涉女兒睡懶覺。除了嘮叨和有潔癖之外,實在稱得上慈愛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總覺得他該娶的太太應該是那樣一個女人:穿真絲睡袍躺在金金博士的布藝沙發上慵懶地抽菸喝紅酒,一邊聽徐小鳳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鐘》和《京華春夢》;但是看到媽媽時,卻又覺得她該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樣子。
似乎是女人的風情有很多種,但是可嫁的男人,卻只有爸爸一種。
媽媽也笑著,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哎,這鈴鐺上怎麼有血?」
「血?」小宛驚訝地湊過來,看到暗綠的銅鈴上果然印著斑斑點點黑紅的血痕,陰森觸目,猶自纏著她自己的一根長髮。
老媽緊張起來:「宛兒,你是不是哪裡碰破了?傷著沒?讓媽看看。」
「沒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兒都沒破。媽,你看仔細了,這上面的血都乾透了,也許是鈴鐺上本來就有的,平時不注意罷了。」
「要不怎麼說你爸胡鬧呢,弄這麼個不吉利的東西掛在你房裡,嚇人巴喇的。今天說什麼也得把它摘下來。」
「行,我還給爸爸去。」
小狗東東已經在門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搖著尾巴迎上來,沒等走近,卻又像被誰燒了屁股似的,掉頭就跑。
小宛奇怪:「東東,過來!過來!」
沒想到,越是叫,東東就跑得越遠,汪汪慘叫著,像是捱了一頓暴打。
水溶的寫作剛剛告一段落,聽到寶貝女兒的聲音,打開門來招呼:「小宛,進來,看看我這段寫得怎麼樣?昨晚你給我的意見太好了,把《遊園驚夢》的意境加在《倩女離魂》裡,夢遊與魂遊相呼應,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覺,我寫得很順手呢。」
「我給你的意見?」小宛怔忡,「我什麼時候給你意見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過來給我送唱片,讓我聽聽這張《遊園驚夢》找感覺,真不錯,很有味道。」
小宛把鈴鐺擱下,從指針下取出唱片來翻看著,看到封面上印著若梅英的字樣,更加發愣:「這張唱片,從哪兒來的?」
「你怎麼了,小宛?」水溶驚訝地看著女兒,「你給我的呀,說是從你奶奶那些古董堆裡翻出來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著那張唱片,感覺一股冷氣自踵至頂突襲而來。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臨睡前還聽了盤流行歌曲,什麼時候到過老爸的房間?又怎麼會給他這樣一張舊唱片?自己從來就不知道奶奶有過一張若梅英的《遊園驚夢》呀。難道,自己在夢遊?
水溶看到女兒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不安地站起來:「小宛,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頭,已經轉身走了,匆匆丟下一句話:「我問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門的把手上,小宛的心裡有很深的寒意,自從開啟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疊疊的離魂衣,她就好像同梅英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且,彷彿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陷阱。她對自己說,停止,停止這一切,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就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沒有戲衣,沒有唱片,沒有鈴上的血跡,也沒有《遊園驚夢》,什麼都不要問,就什麼事都不會有……
可是,怎麼忍得住?
門開了,奶奶正在給爺爺的靈位上香,屋子裡氤氳著迷濛的檀煙,有種腥甜的香氣,像是蓆子上擺滿了新剖的魚。聽到房門響,奶奶緩慢地回過頭來:「小宛,又睡懶覺了。」
小宛有絲恍惚,她平時很少進奶奶的房間,因為討厭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兒。尤其在大白天,這香菸顯得格外繚繞,像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悶悶地坐下來,一時不知道從何開口。但是奶奶卻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問我若梅英的事兒?」
「是,您怎麼知道?」小宛抬起頭,「奶奶,您跟我說說,梅英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美女。」奶奶讚嘆,一臉崇仰留戀,「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第二個比她更美的女人。那舉手投足,風度身段,真是漂亮。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漂亮,說話的聲音又好聽,笑起來眉毛彎彎的,哪裡像現在那些自稱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筆口紅涂兩下就上台選美,呸,給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悶也忍不住笑起來,奶奶評價美女的口氣就像個有心無力的老男人,頗有幾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個真理,原來一個真正的美女,不僅可以迷男人,也是會迷女人的。
「梅英那時有多紅?」
「梅英有多紅?那時候有句話,叫作『武聽天、文聽梅』。」奶奶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上了,往事滔滔地流出來,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記憶親切,「這『天』指蓋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個意思是說,看武戲要看蓋叫天的,看文戲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則指的是觀眾,是說那些粗鄙武夫喜歡看蓋叫天的戲,斯文人卻多半喜歡若梅英。北大、清華的學生夠斯文吧?若梅英的戲迷不知有多少!有個故事,說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禮拜日首場演出《遊園驚夢》,可是那一天大學裡請了位著名教授來開講座,學生們急的呀,到底是聽教授的呢,還是聽若梅英?你猜結果怎麼著?」
《遊園驚夢》?小宛心裡一驚,隨口猜:「那還用問?一定是都跑來聽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著搖頭:「到底是大學生,哪有那麼不知輕重的?」
「那……還是聽教授講座,沒來看戲?」
奶奶仍然搖頭:「如果是那樣,怎麼見得我們若小姐紅呢?」
小宛不懂了:「難道一半人聽講座一半人聽戲?」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來呀,到了週六那天,學校突然宣佈說教授臨時有要事在身,講座改在下週一舉行了。」
「是這樣啊。」小宛也笑了,「那學生們不是正中下懷?」
「故事還沒完呢——那些學生當時也在想,這可太巧了,就像你說的,正中下懷。到了禮拜日早晨,一個個梳洗了,油頭粉面長袍青衫地,齊刷刷跑到戲園子裡來,打扮得比上課還齊整。坐下來一看,你猜怎麼著?原來第一排貴賓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臨時改了講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這太戲劇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編的吧?」
「咦,我怎麼會瞎編?這都寫在文章上的。」
「還寫了文章?」
「是啊,當時有個小報記者,筆名叫做什麼張朝天的,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寫了好多錦繡文章來贊小姐,其中一篇,就寫的這件事呢。」
萬事經過了記者的筆,可就不那麼十足實了。小宛猜奶奶對事情的真相併不清楚,大凡人總喜歡記住風光的一面,寧可把經了誇張演繹的故事當本來面目,卻把自己親身經歷懷疑起來,時日久了,便乾脆忘記本原,只記得那演繹過的野史了。
她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起那個最重要的問題:「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張若梅英《遊園驚夢》的戲曲唱片?」
「是啊。不過不知道放到哪裡了。人老了,就記不住事兒。」
小宛又愣住了,那麼,自己是怎麼得到那張唱片又把它交給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憶中,對孫女兒的不安並未在意,只眯著眼細說當年:「梅英梳頭的時候,可講究了。她的梳妝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銅的,烙著花紋,又洋派又貴氣,鏡子上有鏡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織錦繡花的。化妝箱和桌子配套,頭面匣子擺開來足有十幾個。哪個匣子裡放著哪些頭面,都是有講究兒的,從來錯不得。有時候她自己放忘了,就會問我:『青兒,我那隻鳳頭釵子在哪兒呢?』我找給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贊地,說『青兒,要是沒有你,可怎麼辦呢?』」
小宛聽奶奶捏細嗓子拿腔拿調地學梅英有氣無力的說話,忽然覺得辛酸。已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來,奶奶的臉上還寫著那麼深的留戀不捨,也許,那不僅僅是梅英一生中最春光燦爛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難忘的百合歲月吧?
「原來奶奶的小名叫青兒。」
「是若小姐給取的。」奶奶眯起眼睛,望進老遠的過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邊上要飯,那年遇到若小姐來杭州演出,也是投緣,不知怎麼她一眼看上了我,問我,願意跟她不?我哪有不願的,立即就給她磕了頭。小姐說,你在西湖邊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做青兒吧。這麼著,我就叫了青兒。」
「這麼傳奇?」小宛瞠目結舌,覺得故事越翻越奇,原來每個人的過去說起來都是一本摺子戲,「奶奶,那時候您有多大,就記得這麼多事?」
「八歲。」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八歲跟的若小姐。開始什麼也不懂,要她耐著性子一點點地教,到了十一歲,已經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兒離不開。她開始什麼事都同我商量,拿我當大人一樣。可是每次出堂會,又把我當小孩子,記著帶吃的玩的回來給我。有一次一個廣東客人請堂會時開了一盒有兩個鴨蛋黃的月餅,我站在旁邊看得眼饞,急得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時候特意要了一塊包起來好讓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誰壓扁了,皮兒餡兒的都粘在一起,小姐連叫可惜,說嘗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著還是覺得很好吃,從來都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月餅。」奶奶的聲音裡漸漸充滿感情,「若小姐比我大六歲,對我,既是老闆,也是姐姐,要是沒有她,我可能早餓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計算著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該有高壽幾何,一邊問:「您還記得那是哪一年嗎?」
「那可說不準了,只記得那時北京城剛剛通火車,從城牆裡穿進來,一直通到前門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別提多興奮了。為了通車,城牆開了缺口,很多人半夜裡偷著挖城磚。城磚是好東西呢,放在屋裡可鎮邪降妖的,取土之後,得九翻九曬,去除霸氣,要三年的時間才成……」
小宛見奶奶扯得遠了,忙拉回來:「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離魂是誰設計的?」
「還能是誰設計?若小姐自己唄。小姐可能幹了,又會描花又會繡樣兒,自己畫了尺寸花樣兒交給裁縫照做,那個裁縫姓胡,是個壞東西,老想佔小姐便宜。可是做得一手好活計,又最擅長體貼女人意思,所以小姐雖然煩他,每次畫了新樣子,還是找他做。他們店的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上面倒著貼個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說,那兩個福字貼倒像膏藥呢。」
「當時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嗎?」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戲裝行頭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戲,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頂好,穿一尺來高的鞋子,緞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轉身,裙面半米多寬。跳完舞,就去會福樓吃蟹。會福樓的蟹八毛錢一隻,用金托盤盛著……」
「你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小宛奇怪地問。
奶奶不以為然地答:「我常常回憶這些事。」
小宛不說話了。
記憶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樣,不會更亮,只會更舊。
她並不很相信奶奶說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現出來,只做出恭敬的樣子繼續聆聽。
「那時候的伶人多半喜歡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愛玉簪,金少山愛臘梅,我們小姐,最喜歡的是菊花。因為喜歡那兩句話:『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養的菊花,品種又多又稀罕,在整個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貴妃』也有,『羅裳舞』也有,『柳浪聞鶯』也有,『淡掃蛾眉』也有,還有什麼『柳線』、『大笑』、『念奴嬌』、『武陵春色』、『霜裡嬋娟』、『明月照積雪』……一百多種呢,每到秋天,擺得滿園子都是,用白玉盆盛著,裝點些假石山水,打點得要多別緻有多別緻。仲秋節的時候在園子裡設賞菊宴唱堂會,達官貴人都以能參加咱們小姐的菊宴為榮呢。」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小宛細細玩味著這兩句詩,詩裡有傲氣,卻也有無奈。也許,這便是梅英的心聲?
奶奶又說:「梅英的車子是……」
這次小宛忍不住打斷了:「不要總是說這些吃穿小事的細節好不好?說些感性的,故事性強的,比如,梅英的愛情。」
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顧自搖搖頭,似乎不能確定的樣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奶奶單隻愛撿這些奢華浮誇的小事來回憶,對於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並不關切。奶奶,可愛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個紅塵中物質女子哦。
還想再問,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老媽揚著聲音在客廳裡喊:「小宛,找你的。」見到女兒出來,又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是個男孩子。」
「誰呀?」小宛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她的玩伴很多,但是很固定,都是打小兒一塊長大的同學或是鄰居,似乎不值得老媽如此神秘。
果然,老媽搖搖頭:「不知道。聲音很陌生的。」
小宛向來喜歡不速之客,情緒高漲地接過電話,問一聲:「餵?」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誨,於是把聲音放得溫軟,捏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對方好像愣了一下,聲音也溫柔得滴出水來:「我是張之也,曾在你那裡避過雨的那個記者。還記得嗎?」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來,忍不住笑,剛才的斯文作態一轉眼又丟到爪哇國了,凶凶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家電話?」
「問趙自和嬤嬤要的。」那個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經採訪過會計嬤嬤了?」
「採訪很順利……不過中間的故事好像還應該更傳奇,我還要再查些資料,說不定要去一趟肇慶觀音堂。」
「怎麼說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興趣來了,「說給我聽。」
「見了面再慢慢說給你好不好?」
「見面?」小宛愣了一愣。
張之也的聲音更加溫柔:「見個面,可以嗎?《遊園驚夢》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兩張票,是好座位呢。」
「遊園驚夢?」小宛一愣,這麼巧,又是《遊園驚夢》?
「王祖賢擔綱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來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個矯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還拒那一套。《遊園驚夢》的巧合讓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個究竟,而且,她並不反感那個之乎者也。
大概是首映式的緣故,電影院裡人塞得滿滿的,而且要求對號入座。
小宛碰著人的膝蓋一路說著對不起往裡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卻看到已經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來,說:「對不起,請讓一讓,這位子是我的。」
對方是兩個年輕人,穿舊式西服,戴金絲邊眼鏡,很像《人間四月天》裡徐志摩的扮相,抬頭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興,但還是沉默地站起來讓了座。
張之也奇怪地問:「小宛,你在跟誰說話?」
「那兩個人坐了我們的位子。」
「誰?誰坐我們位子了?」
報幕鈴防空警笛一樣地尖叫起來,燈光倏地滅了。小宛心裡嘀咕著,也不知道這用鈴聲宣佈開演是從哪個年代沿習下來的,就不能有溫和一點的方式嗎?比如放段輕音樂什麼的。手機鈴聲都越來越多樣了,電影院的告示鈴就怎麼不能變一變呢?
崑曲《遊園驚夢》的唱腔悠揚地響起,電影開始...
台辭?又是一愣,自己何時竟記住了《倩女離魂》的台辭,卻又假戲真做同個陌生小子調起情來?更有甚者,是那年輕人手中居然還擎著個相機在起勁兒地拍。
這一驚,整個人清醒過來,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惡人先告狀地發嗔:「記者又怎麼樣?記者就可以不聲不響地偷看人嗎?真沒禮貌!」不由分說,將那青年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大門,心裡「突突」亂跳,又驚又疑,咦,自己怎麼突然會唱戲了呢?連台步也無師自通。莫非真是「讀盡唐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
隔了一會兒,偷偷向外望一眼,卻見那年輕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裡,淋得落湯雞一樣,卻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來,這才發現那人的傘還在門邊擱著,不禁一笑——打開門來,遞過去:「餵,你的傘。」
年輕人大喜,不肯接傘,卻一閃身進了門,賠著笑臉說:「好大的雨,讓我避一下行不行?」
「行,怎麼不行?不過,你到底是誰呀?幹嘛跑到我們劇團來?門房沒攔你嗎?」
年輕人取出證件來,再次說:「我是張之也,這是我的記者證,我是來做採訪的。餵,你別隻顧著審我呀,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張之也唇角一牽,立即搶著說,「你可聽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龍的宛。」
「水小宛,好名字。」
「沒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記者,來我們劇院採訪誰呀?」
「趙自和嬤嬤。」
「會計嬤嬤?」小宛大為好奇,「採訪會計嬤嬤幹什麼?她是英雄還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裡唯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麼叫自梳女?」
「你是這劇團裡的,不知道嬤嬤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沒人跟我說過。」
張之也也笑了,對眼前這個俏麗活潑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著迷。剛才他一進大門,已經聽到一陣細若游絲的唱曲聲,忍不住循聲而來,正看到一個著戲裝的妙齡少女在邊歌邊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當時就呆住了,一時間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處。及後來被袖子打中臉,又與這少女戲言相對,正覺有趣,女孩忽然變了臉色,將他推出門來,不禁心裡悵悵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卻又變回顏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讓他覺得難得——雖然只是短短幾分鐘,倒已經一波三折地發生了許多故事似地,讓他對這少女有種說不出的好奇與感動,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多聊兩句。見她問起自梳女,便立即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知傾盤托出——
「自梳女是解放前廣東及珠江三角洲一帶的一種特殊群體。她們多來自窮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中下層婦女。為表示終身不嫁,就束起頭髮,通過某種儀式當眾宣佈自己做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們的主意了,不然會被世人不恥的。自梳女現象在解放後日漸絕跡,唯有珠三角個別地區還有一小部分自梳女存在,比如肇慶觀音堂,在解放前,單這一處就住著幾百名自梳女,直到解放後,政府尊重她們的個人選擇,仍然由她們繼續住在堂裡,過著吃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換言之,做自梳女有幾個重要特徵:不結婚,吃素,留辮子。」
小宛仰頭想一想,笑起來,這樣說,會計嬤嬤還真是一個標準的自梳女。只不過,自己打小兒認識她起,就一直看她拖著根灰白參半的長辮子,也知道她沒結過婚,卻沒想過要問問這是為什麼。大抵世事都是這樣,對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個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見慣,視為正常,再想不到要問個究竟。若不是張之也提起,她還真不覺得趙嬤嬤有什麼奇特之處。
「但是,嬤嬤只有五十來歲哦,她不可能是在解放前出家的吧?」
張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反正都差不多。」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頭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辮子,而且不用還俗也可以到社會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裡。」張之也說,「來之前,我們已經對趙自和嬤嬤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調查,瞭解到她是一個棄嬰,解放初期被一位自梳女婆婆收養,並在觀音堂長大,後來就順理成章地做了自梳女。」
「是這樣?」小宛低下頭來,「原來嬤嬤的身世這麼可憐。我從沒想過,這麼傳奇的故事會發生在我身邊。」
「你身邊還會缺故事嗎?台上台下,戲裡戲外,到處都是。更何況,一個美麗女孩的生活從來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臉紅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記者,油嘴滑舌!」
雷聲一陣緊似一陣,彷彿在追擊著什麼,誓必劈於刀下而後甘。小宛抱住肩膀,忽然打了個寒顫。張之也立即問:「你是不是冷?」
「有一點……」小宛說到一半忽然打住,發現自己仍披著那身戲裝,綵衣繡襦,重重疊疊穿了好幾層,又是在盛夏,雖然說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矯情些,倒像撒嬌了。
張之也撓撓頭,也有些尷尬。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女主角承認冷,那麼男主角下個動作就該是脫衣相贈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而且還淋得濕濕的,脫?拜託了!
一時兩個人都無話,只有戲曲聲夾在雨中淋瀝而來。
小宛出神地聽了一會兒,讚道:「真是好曲子,詞美,曲美,戲衣也美。」
張之也愣一愣:「你說你剛才唱的那曲?」
「我哪有那麼不謙虛?」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門外,「你聽,不知道哪個組在放錄音,這是《倩女離魂》的戲曲,第三折,倩女趕王生一節。」
「是嗎?怎麼我聽不見?」
「這麼大聲音你都聽不見?」小宛正想取笑,張之也的手機響起來,雖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可是張之也的表情語氣透露出這分明是個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來走到門邊,發現雨已經小得多了,她張開手接了幾滴雨,對著天自言自語地說:「夏天就是這樣,雷聲大雨水少,這麼快又停了。」
張之也收了線,聽到小宛的語氣裡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說:「謝謝你讓我避雨,我得走了,還要去採訪趙自和嬤嬤呢。」
小宛淡淡答:「走好。」逕自走過去將衣裳三兩下脫下來疊進箱子裡。倒也怪,雨剛停,太陽還沒重新探出頭來,身上倒已經不覺得冷了。
2、死玫瑰
那個歌手沒有來。
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鐵口的欄杆上,眼見著黃昏一層層地落下來,熟悉的地鐵口空落如故。人群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人,可是人群裡沒有他,那麼再多的人也與她無關,再擁擠的地鐵站也還是空虛。
她閉上眼睛,在心底裡重複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歡唱的歌。每次她來這裡,他都會唱起。
歌名叫做《死玫瑰》:
「我已無所謂,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會愛的心已然成灰;我的眼淚,傷悲的眼中擠不出一點淚;對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場通俗歌曲演唱會,可是卻一直都很喜歡在地鐵站聽流浪歌手唱歌,他們通常很年輕,長髮,衣服有點髒,但是不會髒得很厲害。唱歌的時候半閉眼睛,雖然是討錢,卻看也不看扔錢的人——因為他們不是乞丐,是藝人。
那是小宛認為最好的流行音樂。直見生命的蒼涼。
如果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還可以認真唱一首歌的話,那麼那首歌一定很值得聽。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著這樣的標準蒐集的。
——但仍然沒有一次,會像那一次那樣令她心動,在瞬間忘了自己。
那是半年前的冬夜,忘了是為什麼會路過那裡,坐了那班地鐵,經過那個站台,看到那個人,聽到那支歌。只記得,在初聽的一剎,她已經被俘獲,從此不屬於自己。
唱歌的少年,最多只有二十歲的樣子,清俊的臉上,寫著抹不去的滄桑。穿一身破爛的牛仔衣,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顏色,卻因為舊而格外妥貼,與人融為一體。就像他的歌聲與地鐵與夜融為一體一樣。
他懷中抱著一把同衣服一樣舊而妥貼的吉它,望著地鐵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無所謂,送你一枝死玫瑰……」蒼涼的聲音一點點加深著冬夜的淒涼與憂傷,車水馬龍在身後川流,行人來來往往,太陽落下去而霓虹燈亮起來,什麼都留不住,可是年輕歌手的聲音是真實的,也是真誠的。
小宛忽然就流了淚。
從那以後,便養成了每晚換三次車老遠地跑到那個地鐵站聽歌的習慣。
聽了整個冬天。
如果有人在那個冬天經過那個站台,也許會記住那樣一幅畫面——清俊的男孩與秀麗的女孩隔著一個站台口遙遙相對,女孩居高臨下,坐在地鐵旁的欄杆上聽歌,眼神專注,蓄滿淚水,整個面容是震動而感性的。身後的人流滔滔地湧上來沒下去,像不息的歲月,而女孩的淚與男孩的歌,卻是永恆。
那樣的畫面,叫作青春。
要很久很久以後,小宛才知道,當她專程為了聽那年輕歌手的歌而換三次車趕到地鐵站的同時,那個年輕歌手,也是專程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風從十月唱到臘月。其實在這期間,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間駐唱的工作,可以告別地鐵生涯,只是為了她,才放棄黃金時間風雨不誤地來到地鐵站口。不僅忍受寒冷,還要躲避警察。
當小宛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深深愛上了他。
她沒辦法不愛他。這故事本身的戲劇化和悲劇性對十九歲的少女而言,既是利劍也是鴉片,有著無可抗拒的殺傷力。
也就在那一天,他告訴她自己要離開北京了。因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與他簽約。
上海,那個風花雪月的城市,就這樣間接結束了小宛風花雪月的初戀。
她和他之間,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沒有一個擁抱,沒有一句再見珍重。
他走了,從此音信杳無。可是她卻不能將他忘記。而仍然常常在某個清冷的黃昏,獨自換乘三次車來到地鐵站口,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欄杆上盯著地鐵站發呆,人流滔滔不息,她彷彿仍然可以聽到少年真誠的歌聲:「我的愛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經很長時間,她一直到處尋找那首歌的CD,但始終沒有找到,甚至沒有聽第二個人唱過。後來她終於想明白,那大概是他自寫的一首歌曲。當想到這一點,她就無論如何不能拋開一個念頭:一首歌原來也可以像一個人一樣,是種緣份,錯過了就再難相遇。
再後來,她從雜誌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國外流行的一種習俗:當愛人分手,失戀者會贈給舊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愛情。
那麼,男孩子是在紀念一段死去的愛麼?
那段愛故事,應該是發生在她與他相遇之前。她來不及參予。
她來不及參予他的過去,也再沒機會參予他的將來。
她和他的緣份,始於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愛。
從開始,已經註定結束。
天徹底地黑下來,小商販們開始藉著夜的庇護做生意,賣盜版CD、地下書刊、假古董,或者粗製濫仿的維納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紙,毫不避諱地叫賣:「活著的人不要忘了死去的人,自己有錢花,也給亡朋故友送點錢花吧。十塊換十萬塊,陰陽兌換,便宜啊便宜……」
令人啼笑皆非。
小宛再一次想起,今天是七月十四,鬼節。
她跳下欄杆,走進站台,輾轉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剛剛踏進地鐵站時,一個男孩子迎面走過來,遞給她一束已經鏽成鐵灰色的枯死的乾花:「小姐,買花嗎?」
小宛嚇了一跳,凝神看著那個男孩:「這是什麼花?」
「死玫瑰。」
「死玫瑰?」小宛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更加專注地看著男孩,「為什麼會賣死去的玫瑰?」
「今天是鬼節啊,冥錢燒給死去的親人,玫瑰燒給死去的愛情。」男孩流利地回答,「小姐這麼年輕,大概不會有失去親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欄杆上那麼孤獨寂寞的樣子,大概是失戀了吧?買一束死玫瑰,燒給自己的初戀吧。燒了它,以後就不會再傷心了。」
小宛看著那個男孩子,他的年齡最多不超過十五歲,可是舉止言談卻像一個識破人情世故的老人。這樣詭秘的節日,這樣詭秘的花,這樣詭秘的話。
她又有些覺得冷了。
男孩已經在催促:「小姐,買不買呢?」
小宛定一定神,只得掏錢買了一束花的屍體。15元一枝,還真是貴,比鮮花的價格都高。
然而那個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當然了,回憶總比現實珍貴嘛。」
小宛徹底服了這個精靈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話究竟是某個幕後高手寫好台詞讓他背熟的呢,還是出自天真心靈的一語道破。
地鐵呼嘯而來,像地獄使者要載人入黃泉。
小宛順手將花拋向軌道,既然是送給死去的愛情,就讓它在車輪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吧。
只是,從今往後,自己真的會忘了那個彈吉它的地鐵歌手,真的會忘記那段青澀而痛楚的初戀回憶嗎?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身影迎著地鐵撞上去,驀然間爆裂如煙花,是那個唱歌的少年!
小宛驚呼出聲,急轉身在人群中尋找那賣花男孩的身影,卻什麼也沒看見。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頭,會不會,那唱歌的少年已死,魂靈卻附在這個小男孩的身上送給自己一束死玫瑰?寒意襲來,她整個人呆住,為了自己這驅之不去的可怕念頭而顫慄不已。
神秘的地鐵口把人吞進去又吐出來,已經身在另一個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墳——這是個很高貴也很晦氣的地名,公主、墳,兩個天上地下的概念連在一起,構成一個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慄的悲劇意象,是種荒謬,也是大徹大悟——不知道國外有沒有地方會用這麼刺耳的字眼取地名兒,聽說墓地都叫什麼安樂園呢,哪裡會把青天白日的居民區喚作什麼墳的?
住在哪兒?住在墳堆裡。算怎麼回事兒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這名字叫了幾輩子,沒想到要改過。而且叫慣了,在後面加個兒化韻,說句「公主墳兒」,自個兒還覺得挺親切的,從不覺得一個大活人住在墳地有什麼不妥。
小宛把同樣的對話重複了十九年,問的答的人都頗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墳只是個明確的地界兒,而早已忽略字面本身的意義。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識到了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燒冥錢,有人在叫魂兒,有人往火堆裡投送酒食,說是死鬼會來吃——今天是鬼節,人間的鬼節,是陰間的「人節」,因為冤魂不息的鬼會在今天來到陽間,重新過幾天人的日子,他們上來的路,是要經過墓園的吧?會不會把公主墳也當作一處墓地,走錯路認錯人上錯身報錯仇?
一陣風過,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錢灰忽然飛起,迎著小宛飄過來。小宛大驚,撒腿便跑,心裡猶自擂鼓般地重複著三個字——公主墳!公主墳!公主墳!
家門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門的時候,小宛還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好像推開的不是自己家的門,而是某個朝代某個故人的住處,去尋找一個失交多年的舊友。她回頭看了看,總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自己。
後面什麼也沒有。但是小宛仍然頻頻回顧。耳邊依稀彷彿,仍然迴繞著《倩女離魂》的唱腔:
「潛潛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裡踏岸沙,步月華,覷著這千山萬水,都只在一時半霎……」
但是終於回家了。
家是最安全的避難所,那種特有的屬於家的氣息在瞬間驅散了徘徊在小宛心頭的恐懼與莫名憂傷,那味道里有奶奶屋裡的檀香,爸爸的老酒,自己養的小狗東東的叫聲,還有媽媽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魚頭。
小宛一跳跳進廚房裡,開心地大叫:「媽媽,你燒了我最喜歡的菜!」
東東汪汪叫著跟進跟出,尾巴甩得風火輪兒一般。
老爸水溶已經在客廳裡急不可耐地喊:「女兒出來,陪老爸下盤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著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會做兩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過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歡跟女兒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呵呵笑。
小宛鄭重地想一想,點頭贊同:「不錯,他們喜歡在路燈下找老頭兒。」
「爸爸可不是老頭兒。」
「那當然,爸爸是老小夥兒。」小宛跳進父親的懷裡去,「沒見過比爸爸更成熟瀟灑的小夥子了!」
媽媽端著菜走出來,似嗔還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聞到飯香,也準時地走出來,聞言立即說:「在我面前,誰敢說老?」
「誰也不敢說,誰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爺,活菩薩!」小宛笑著,給奶奶讓了座,把飯碗筷子一齊遞到手上來,自己在對面坐下了,一本正經地宣佈:「各位,我今天長了一個大見識:我開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頓,急急問:「什麼?什麼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紅遍北京城的那個名角兒若梅英唱《倩女離魂》時的行頭,真是絕,那做工質地,現在的戲服哪裡比得過?」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結,嘴唇微微哆嗦著,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盪。
水溶嚇了一跳,忙問:「媽,您這是怎麼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聽不見,卻一把抓住小宛的手問:「你說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畫著一幅春宮圖的?」並不等小宛回答,又顧自細細描述起來,「那些衣服,分裡外三層,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繡花的圖案是雲遮月,箱裡還有一個頭面匣子,裡面的水鑽缺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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