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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普查﹕先生小姐,我們不是要查你條命

人口普查統計員其中一個守則是,不可接受訪問。作為統計員的我緊守指引守口如瓶,絕不透露市民資料。然而我未能明白,在我們搜刮私隱的同時,何以不向溫馴地獻上寶貴資料的大眾交代工作實情。

每天晚上在中心處理堆疊案頭的長問卷,一個個名字一個個單位被簡約成整整齊齊的數字和交叉,個體被打散成細碎的方格以便處理。不論你住豪宅還是擠劏房,都以同一問卷總結,冷冷呈上眼前,看不出分別。問卷被保存在潔白的膠盒內,沾不上人氣。我們就像發配外太空的敢死隊,擷取樣本再拿回地球研究。完成擷取後,樣本將被那些安坐辦公室的專家指手劃腳地分析,他們不曾踏在混雜紛亂的原生地,不曾跟樣本的來源者對話,就以字碼總結一個時代,一個地方,告訴我們,噢,香港,就是這樣的了。

最近一個調查公布,香港整體的快樂指數達七分以上,屬快樂一群。我有點難以相信。三個星期裏我拿着手裏的問卷去敲一道又一道的門,路過身旁的盡是赤裸上身汗水淋漓的工人,或是穿戴整齊目無表情的上班族。我手裏那份方方正正的清單與他們有多接近。當我們要用一個調查總結一個地方,我們如何忠實面對被詮釋的,人。

徘徊天堂地獄
我同時遊走於舊唐樓與新建私人住宅之間。統計員視唐樓為苦差,沒有電梯又骯髒,有數不盡的附建單位與劏房;龍蛇混雜,尤顯生人勿近。而豪宅則是受盡青睞的優差,只需在冷氣長開的大堂按按對講機,或向看更稍稍查問住戶行蹤,不用拍門叫喊,省卻不少工夫。我工作的唐樓與豪宅只有一街之隔,當我在舊樓汗流浹背地爬樓梯時,就仰望到隔壁高聳入雲、閃閃發光的落地玻璃;當我在豪宅的陽台迎風眺望,就俯瞰到舊區堆疊的破落景觀。甚或兩者之間根本毫無阻隔,從唐樓的正門向前走十步,就是拔地而起的新落成豪宅。而我總在想像,當一個住在舊樓的人與住在豪宅的人隔着窗框目光相接,會是多麼超現實的情節。然而更超現實的是,我們抽取每個人身上最容易量化的部分,例如是收入和學歷,把他們總結,並以此分門別類。每個人都變成數據,被一個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機制劃分到一個陌生組別。就像離遠觀看舊樓與豪宅,只看到外貌,然而對單位的內部陳設,毫無認識。

當我遊走所謂的天堂與地獄時,發現住在兩處的人其實沒有分別,一樣會彬彬有禮,一樣會聲大氣粗。然而這些,不用記錄,因為難以分析,並且「對政府在規劃和制訂政策方面,以及私人機構在商業及研究的用途上」,無實際作用。

劏房的美麗名字——拆細單位
舊唐樓是劏房的樂園,一劏三是正常不過的格局,還有一劏五六七八九十,不單是舊唐樓,公屋、工廠都可以劏成多個拆細單位。統計員未必能預先知道單位是劏房,往往要切身處地才驚覺突然多了幾伙「客」。劏房不一定是凶險之地,不少單位切割整齊,環境清潔;然而更多是狹窄至無法轉身的長條形小室,一個一百多呎的窄小房間,住上一家四口,四口子擠在一張雙人牀上,月租也要三千多元。我在一個客廳、睡房、廚房和浴室同處一室的劏房內,向戶主機械性地問道﹕「請問單位有幾多個廳?」「你一眼睇晒啦,邊有廳呀?廚房即係廁所即係睡房即係廳囉﹗」而我還是根據指示,寫下一廳一廚一浴,因為問卷沒有一房多包的選擇。這個時候,戶主的貓咪「剎」一聲掠過我身後,小男孩捧着膠碗走到堆滿書簿雜物的桌上笑着吃水餃麵,我坐在矮櫈以最友善的語氣詢問他母親為何沒有工作。這個時候我腦中就閃過,隔壁豪宅那個五歲小孩鋪滿火車模型的窗台。

一個大單位的門後,是蟲洞般的小房間,住着不同家庭。幾伙人擠在一個單位內,即使是接近得開水喉的聲音也聽得到,彼此卻互不相識﹕這一伙是獨居老人,那一伙是南亞裔,那伙是新移民,全都隱沒在鐵閘後。伙伴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的未來。」我們每每「爆」劏房的門,都無人回應,即使親眼遇上自房間走出來的人,他們都會立刻否認自己是住客,逃離現場。其實有時候我是不想找到他們的,當住劏房變成跟拿綜援一樣「值得同情」,叫人怎樣承認。後來知道屋宇署以英雄般的氣勢掃蕩劏房,義正詞嚴地指出劏房必須被取締,脫下奶綠色制服的我又想起一個跟我同齡的媽媽,與她那不足三歲的女兒,在一百呎房間裏的快樂笑聲。

要數據還是要人
有些住戶會把統計員當作傾談的對象,跟我們說好多個人的事,往往遠超所需的範圍。他們會說自己的病、家庭、政見、對社會現况的不滿。當我完成一個訪問,我可以記得那一戶人的感覺與印象,或一點點問卷以外的隱密;然而再反觀問卷,卻無從看見那一戶人的形象,那些數據彷彿與它們的主人脫離了。我們不需要記錄那個人生活得快不快樂,壓力大不大;我們只需要填上他們出生年月份、職業、收入、乘什麼交通工具上班上學、六月三十日凌晨三時在不在港。
其中一個劏房住戶把我們當作社會福利署的職員,向我們訴說苦况。他們一家五口租住一個劏房內的兩個細房,兒子、媳婦和孫兒的房間早前被爆竊,錢包證件電腦一律不翼而飛。她向業主投訴未獲理會;陌生人隨意出入,劏房內的其他住戶又不鎖好大門,令媳婦每天提心吊膽,只好帶着四個月大的兒子到另一單位內暫避,等到晚上丈夫回來才敢回到家中。她懇求我們把這些都寫在問卷上,向政府反映她們的苦况。我多麼想告訴她,對不起,我只是負責填數字和交叉的,你的苦况無碼可譯,因此是「不適用」,可以省去。

問卷中有一組詢問職業的分題。對於在職人士,不但要問從事的行業、職位,還有職責、所需學歷和技能。不少受訪者都不能說出自己的工作實際上是做什麼,「處理文件」是經常出現的供詞填充。當受訪者乾脆回答一些明顯不過的工種,例如「清潔」時,我們依然要繼續字正腔圓地追問﹕「請問你呢個職位最主要嘅職責係咩呢?」、「請問你呢個職位需要咩技能、學歷或者專業資格呢?」不少人答「一腳踢」和「捱得」,我後悔沒有寫下來。

點解要問咁多
我負責的長問卷,共有41個項目,很多時候受訪者都會不耐煩,質問我們何以要問這麼多問題,得到的資料又有何用。這個時候稱職的我必定會說出預先背得滾瓜爛熟、由統計處一早準備的台辭答話﹕「人口普查的目的旨在蒐集本港的人口和社會經濟特徵,以及按地區分佈的最新基準資料。人口普查統計資料對政府在規劃和制訂政策方面,以及私人機構在商業及研究的用途上,均十分重要」,然後我會說,如果你們提供資料,政府便可以制訂更好的政策去改善市民生活,市民大眾便會受惠。然而每當說出這段說話時我都不禁心虛,我實在無從得知市民慷慨解囊相贈的資料會被怎樣分析與挪用。「私人機構」、「商業及研究的用途」這幾個字一直是理直氣壯背後的夢魘。而新劏成的單位,我們一律上報,這些消息會否轉到其他部門?究竟如何知道,這個政府會怎樣拼貼我們的資料,而它又能否,展示一幅真實而立體的十年人口圖?

「齊參與,人口普查;共建設,美好明天」伙伴們整天嘲笑口號的隨便與老套,不押韻兼毫無誠意,空洞有如被內地客大手掃走的豪宅單位。整個香港也要參與,建設很可能只是一小撮人的美好明天。一個婆婆曾以粗言拒絕受訪,大喊了句「查你條命﹗」我後悔沒有向她解釋,人口普查,不是要查你條命,只是要在你身上拿一些有用的東西,而已。
文╱白離
編輯陳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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