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等待，湖底的那滴淚

忘了這是第幾次站在窗口發呆，銀白色的窗簾薄若輕紗，一陣輕風就把它吹得四處飛揚。
就這樣站著，窗外的景物已經一片片地在瞳孔里被撕得粉碎，然後，我看見了雲，我看見自己飛上了雲層，輕飄飄地浮在上面，沒有一絲的分量。
我低下頭，看見人間，看見地面，看見那輛車子停了下來，又看見鑽出來兩個人，看見他們吻別。
看見那個個男人走進了大樓，女人回到車子，車子遠去。
我慢慢地閉上眼，手心已經被修長的指甲掐出了紅紅的血印。
我又看見那個男人走了過來，走到了我的背後，伸出手把我抱在懷里。
那雙手剛剛停留在另外一個女人的背部，停留了四十秒。
我慢慢轉身，對他微笑。
看著他的臉我突然想起了他的母親。那個脾氣暴燥，凶狠強悍的女人，終于在更年期後，開始不停地咳嗽，她一邊咳，一邊嘴巴里唏哩嘩啦地流了一地的話渣，那時候，我往往坐在沙發上，睜著雙眼，開始沉眠，等她停了口，午覺也就差不多了。
終于在一個夜里，我實在忍受不了那無休無止的聲音，在他懷里低低抱怨，咳得這麼難過，還不如死了算了。
說實話我並不恨她，很多女人都會走到這一天，不管她年輕的時候多麼的風光，多麼的精明。所以我原以為只隨口一說。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死，那是第二天的大清早，我在客廳的地板上看到她，直挺挺地仰面躺在那里，臉色白得象個死人。我忽然覺得很好笑，因為，她已經是個死人。
然後，家里一下子來了很多的親戚，哭泣聲四起，我搜索了一番，地上沒有一滴淚痕，每個哭泣的人都掩著面。那天我可能是家里唯一個掉最多淚的人，我看著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多麼可笑，是人總要輪回，輪回別人走過的路。
從那天夜里開始，我便一直做夢，事實上我已經分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我看見她走過來，就站在我的床前。不知道活著的時候是不是也偷偷看過鬼片，她鬼里鬼氣地說，送我回老家，讓我安息吧。
我從來不知她還有老家，醒來，他說他母親確實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鄉下。
那一刻我發覺我的臉色變得蒼白，那個男人把我緊緊地擁在懷里安慰著我，那是他母親，生他的母親，不是我的，他當然無法想象我的感受。
說實話，她活著時我對她一直沒有太深的印象，誰知道在她死後，我們的距離反而貼近了，一年就三百六十五個黑夜，有三百個夜晚是她陪我度過的，我不明白，她是不是真的舍不得我，反正我已經身心疲憊，終于搬了出來，租了這里的房子，把原來的地方租給了另外一對情侶。
搬出來那天，我忽然發現天空很藍，土地很綠，空氣清澈無比。
我每天站在窗前看日落，看到什麼都象看到一朵雲彩，而我就坐在雲彩上。
終于有一天，我低下了頭，就看見了她們。
現在這個男人還在我耳邊嚀呢，我在笑，我不知道我笑得好不好看，因為一個人對著鏡子，我從沒笑過。
我一個人從家里走出來，我經常在這個時間一個人出來散步，一個女人不用上班，沒什麼家務，除了對著窗外發呆，就只有出來散散步，看著大街，看看壓過馬路的車子會不會壓到人。
但是那天，我踫到了一個小男孩，他就站在我的對面。
他說，姐姐，那個婆婆為什麼爬在你背上，是不是她走不動了。
那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我真恨不得去捏捏他的小臉蛋。
但是我沒動，因為我要轉頭，我要看看那個沒有行動能力的老婆婆。
她走了。小男孩又說。
我嘆氣，我轉頭去看馬路，路寬車少，在這樣的路上開車一般會令人的興奮度提高不少，當然也可以令車子提速不少。我一直很想開車，可惜到現在還是沒有駕照，小菲說你不去考哪來的駕照。
我都快忘了駕照是要自己去考回來的，那老公呢？
我是他考試的戰利品，那他呢，我得到他的時候通過考試了嗎？
可笑的人，可笑的歪理。
我覺得自己象一枝筆，敗筆，橫在了馬路上，然後看見了輪胎，就在我身體的上方。

我忽然很想笑，我特地找了一面最干淨的鏡子，嘗試著對著它開懷大笑，可惜，鏡子里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坐在湖邊，鏡子滑進水里，只有一絲的漣漪，很快便恢復平靜，我靜靜地看著湖面，我想知道，那面鏡子在水里還會不會浮上來。
就這樣看著，就這樣坐著，我坐了十年，十年來，我沒移動過一步。
直到看到他，十年前的那個小男孩已經長成了英俊的年青人。
如果我還活著，我的容顏早已衰老，看到他也許還會自卑，幸虧我並沒有老去。
你坐了十年了，還要坐多少？他說。
你觀注了我十年了，還準備觀注我多久。我反問。
他嘆了口氣，說，十年了，你還是不明白，走過的路不能回頭，離去的人回不了頭。
我覺得我在等。我說。
你在等什麼？
不知道，也許在等你，等你長大。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因為我忽然發現，你本該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我側頭看著他。
可惜我沒死，他說。
所以死的是我，我忽然又想笑，我咧了嘴，可惜笑不出來。
他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然後，我看見他滑了下去，象一面鏡子，滑進湖底。

其實很早我就認識他，在我十歲時，他說長大了會娶我，他帶我到一個破廟，讓我起誓，說如果這輩子不能嫁給他，嫁給任何人都會終生不幸。
那年我十歲，十四那年，他有瘋癲癥的母親把我的娃娃撕成了粉碎，我就開始恨他們一家，我怕真的有一天會成為他的新娘，然後嫁到他家，于是就在這條湖邊，我把他推進了湖里。
然後，我在湖邊哭了三天三夜。
沒想到這個世界真的會有輪回，竟然讓我再次遇上他，我看著他一點點地淹沒在水下，眼角有些濕潤。
很多人怕死，很多人想死，我呢，已經是個死人，卻不還明白死為何物，生為何物。
天意弄人，我最愛的人，在我的手下死了兩次，口口聲聲愛我到終老的人，在我眼皮底下和其他女人私混。
而我居然才死了一次。
我依然坐在湖邊，靜靜地看著湖面。
湖面什麼也沒有，湖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湖底。
我們就這麼靜坐著，直到過了很多年，到我忘了自己到底在等什麼。
我才起身，慢慢地離去。

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才六歲，我走到了湖邊，看到了湖底的他。
他仰頭看著我，有淚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