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家鄉小城的那年,不過22歲,剛剛被縣上的廣播站招成了記者。在那之前,他是鄉下一問學校的民辦教師,別人用來打牌、喝酒的時間,他用來在一盞昏黃的燈下讀書,寫作。終於給人發現,到了縣城,卻還是不甘心。又給他遇到一個機會,到了省城。
她那時候是縣城中學的老師,歲數同他差不多,一樣喜歡文學,早上去上課的路上,可以聽到廣播裡在播出他寫的文章,夜裡輔導完了夜自習回家的路上,同樣能聽到他的文章。小縣城的街道上,綠陰沉沉,他的文章被配了音樂,由普通話很標準的播音員念出來,似乎格外動聽。她終於紅著臉去廣播站找他,留下一封讀後感般的信,就這麼認識了。那是文學煙塵滾滾的80年代,這是文學青年標準的認識方式。
他們在縣城周圍的麥子地裡散步,在落日的餘暉裡談論小說,甚至有的時候也不說什麼話,只是默默行走著,似乎那樣默契地行走著,就已經是一種約定了。
所以,他走了之後,她一直不談婚嫁,有點時間,就用來給他寫信。學校的事情,讀了什麼書,都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他一封封地回著她的信,告訴她,他有了機會念大學,又認識了什麼人,得到了什麼大人物的青睞。
一年、五年、十年,他的境況在發生變化,寫給她的信卻從不曾中斷。從他的信裡,她知道,他成了著名的評論家,有了怎樣顯赫的聲名,圍在他身邊的是些什麼人、他的敵人是誰、他陷入了怎樣的論爭、他被怎樣批評、他的單身狀態給他帶來了什麼樣的非議,他的疲倦、他的振奮、他的思考,還有,他從不曾示人的溫柔的一面。
她始終沒有結婚,逐漸成了別人口中那個脾氣古怪的老姑娘。但是,在她寫給他的信裡,他能感覺到,她那安靜的、平和的、純淨的心,她安慰他,和他一起回顧他們在落日下的麥子地邊度過的時光。她似乎成了他在名利場上爭鬥到疲倦之後的一個退身之所,一塊綠地。
所以,他們小心地、刻意地從來不提婚嫁,不提「愛」,也從來不表達比「溫柔」和「關切」更多的東西,似乎當她成了他世俗的妻,當這塊綠地一旦真正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會失掉最初的距離,而他也就從此沒有了一個退讓和休憩之所。
就這樣,20年過去了。有天,她守著學生上夜自習,突然伏在了正在批改的作文本上,再也沒醒來。她死在了講台上。醫生說,只有最心力交瘁的人,才會以這種方式死去。
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時,他正在參加一本新書的首發式。在冷靜地發完言後,嘈雜的宴會廳裡,他找到了一間沒人的會客室,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有人闖了進來。打開了燈,他咆哮著:「你他媽的把燈關上!」在重新到來的黑暗中,他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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