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星期天,雨點傾瀉下來,沾濕了途人的悲傷。分散的人們唯有在無雨的家聚會。嬰兒車在人流裡冒險,彷彿承載著迫不及待的幸福。似乎肯定,天真的小孩子無不令人動容,哪時我們也曾是動人的一位。以往每個星期天,婆婆的家成為眾多兄弟姊妹的回歸點,各人帶著自己的老公老婆、仔仔女女和歡樂來到一處,那是婆婆的心。女兒們在廚房努力著,小孩只顧玩耍。慢慢,隨時間,小孩子長大了;某年某天,婆婆離開了;之後,兄弟姊妹都老了。
窗外雨添寒,他們的仔仔女女只剩下我願待在婆婆遺下來的家。不過,我看他們倒比我更孤獨。一副麻雀望住那四個人,知道他們是認識的嗎?媽媽早沒有買菜煮飯的心思,大夥出外草草吃飯就罷。你看看每個茫然的臉孔,圓桌已圍不起熱鬧,真是年老令人冷淡嗎?餐廳的冷氣盡力將客人趕走,我勉力將倔強的舅父移開,因為我自知是這群人中最溫暖的。二舅父塞我一把零錢,想我買他一瓶不冷的水。他要食藥了,我從便利店而來,給他水和零錢。他問:「為甚麼找這麼多錢呢?」
侍應把甚麼菜遞上來都再無所謂,反正身體能承受的不多。三舅父連吃的興趣也沒有,任得杯中的啤酒自滿。他妹妹叫他吃甚麼,盡都拒絕。過往心愛的食物背叛了他,換成因愛生恨的冷落。三十歲的他或許說六十歲就夠了,如今他六十歲,已弄不清多一歲或少一歲的分別。三舅父的目光隨著隔離的花枝片移動,這難得的熱情帶我尋著小炒中唯一的魷魚鬚,放進他乾淨的碗裡。他看著它,終於舉起沉重的筷,卻又放下了。
他站起來,打擾鄰桌的人:「這是不是辣椒醬啊?」他被看成醉酒的,親人都想喊停他。他得不到,隨即走得遠遠,許久才從廚房討得一碟橙色的醬。「你用來蘸甚麼?」姨媽不知道,只得我知道。你能想像,他對這冷冰冰的魷魚鬚珍而重之,不想遭蹋,就如小朋友心想吃雪糕卻未開口,就有媽媽變了出來,那種喜悅。人之所以幸福,莫過於有極大的悲哀承托著。當成了家的仔女來到他的家,各自各吃著自己的飯,他便故意餓著回家,也不吃飯桌上的。慢慢,家人也不再擺上他的碗筷。
當愛成為傷害,我還要愛嗎?沒錯,我去服侍年老的他們,讓他們偶感親切,孤立的事固然美好。可是,他們不停回溯原來的處境,對照這幾分鐘的幸福,能消減多年來的哀痛嗎?不能,一把刀子插在身子多年,結了痂,不動它本是相安無事,由它成為身子的一部分。他們努力忽略這要害,愛偏踫撞到刀子。小小的幸福承接不了巨大的悲傷,我白白望著他們,他們只能白白望住我。當他們對我分外關切更勝自己的兒女,傷口的新血必淌在我殘忍的心。
小孩子大一歲,便想熱烈地慶祝,而我這個不慶祝的人,預見那不一樣的光景。他們需要甚麼呢?我能給予甚麼呢?望著幸福的兒女,真能感到實在的溫暖嗎?「他們沒有盼望了。」我狠心地說。年老的人仍想工作,怕在穩定的作息中剝脫出來,面對自己的一無所有。因此必須做節,需要做節,去拜祭或相會,只想遁入規律之中。好像古舊的機器,掉落了一個零件,就永不能修補和運作了。這愛太危險,一座久旱的山,會為了一場小雨而崩潰。原來,對自己爸爸媽媽的愛,才沒有一絲顧忌。愛本無缺,只是牽上關係,往往成憾。
他們走在我的前方,腦裡奏起《古老的大鐘》,一顆又一顆的淚珠打在傘上,傘落在我的手中。我竟生出奇異的想法,我若要在年老時好過,就盡量獨立一點吧,這樣,受束縛的愛才可得以自由。不過,媽媽已沒有選擇的餘地,她生命的樂章已經大致譜好,容不下任何變調。我只能順著旋律的軌跡奏起愛樂,才達至和諧的幸福。為甚麼剩下來的只有我? , GetJetso.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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