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訊分享] 初戀

1^# 大中小 mms 發表於 2011-11-13 20:33 發短消息只看該作者

要講一件自以為知道的事，對我來說並非難事。但是要求表述準確、實事求是，那就有些為難我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說謊。好在，記憶是一個人的事，準不準確別人也無從知道。於是，我決定講講我的初戀。之前我一直不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在很長時間內都把這件事忘諸腦後了。可是老天卻讓我在某一個清晨醒來的時候重新又記起了它，為了避免再一次忘掉，我得把它寫下來，我那充滿智慧的媽媽曾一遍遍告誡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是對的。既然講初戀，那麼除了「我」之外總該還有一個人，我給他命名為P，讀起來很好聽，不是嗎？

P是一個男的。廢話？不是吧，即使不能說明我是女的至少也說明我喜歡男的呀。實際上是認識P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姑娘，確切地說是少女，更確切地說，那一年我十四歲。在那個年代來說早了一點是不是？那時候電腦還沒有普及，手機有斤把重，那時豬肉也不像現在這麼貴……但是春天還是如期而至了。

春天的時候，花開很多，人有點不正常。我在那個早春迎來了生命的潮水，之後，就開始發芽開花了。當然，果子是沒有結成啦。現在我只能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跟他好上了，甚至沒搞清楚他的眼睛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不過想必那時我是覺得雙眼皮還是單眼皮無關緊要，至於鼻子，那就另當別論了。我一直堅持認為一個人的性格和基因的好壞從鼻子上是可以看出來的（具體內容涉及知識產權問題，不便詳說），因此，P在我的記憶中就縮略到只是一個鼻子，我能清晰地記起他鼻子上的每一個毛孔，當然，只要我看到草莓的話。我曾想過給每一任男朋友留下一個鼻模，把它們擺在我書房的架子上，這樣我就能夠記得我的每一場戀愛，每一次心痛。可是這有什麼意義呢？中東不能因此而停止戰爭，地球變暖不會因此好轉，口蹄疫不能因此消失，真是傷腦筋。

我的腦子裡總是想太多的東西，它們一下子冒出來，把我弄得暈頭轉向頭痛不已。於是我決定去廚房找點吃的。按照現在的口味來看，草莓不是我喜歡的，可能那個時候還是比較鍾愛吧。所以當我第一眼看到P碩大的紅鼻子時，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於犧牲掉了我可貴的初戀。現在我喜歡的是菠蘿，長那樣鼻子的人估計極為罕見，我也不想費心去找尋了。

P是我的同學。這也是很老套的事情，我都懶得說了。一把年紀的時候回過頭來看每一次戀愛，它都是那麼老套那麼俗不可耐，然而為什麼經歷的時候，卻能像傻瓜一樣那麼投入那麼心生歡喜呢？這是我的智力無法回答的問題，也是我有一天見到上帝之後要問的第一個問題，為了它，我要在活著的時候行善積德廣佈愛心。

我把第一份愛心獻給了P。那是一條黃色的圍巾，我親手織的，還在上面繡了草莓圖案。P說真好看啊。我很得意，因為我是照著我媽做姑娘的時候偷偷買的一本《棒針花樣大全》上織的，織得滿目瘡痍破破爛爛極有個性，那個草莓是梯形的，長滿了黃色的麻子，也很眩目。我很開心，因為之前從來沒有人誇獎我，從小我媽就認為我所取得的每一次滿分都是理所應當的，因為「學費從來就沒有扣過一分」（引自家母的原話）。P的話將我帶到了天上，並且一直飄來蕩去沒有著陸。

我是悄悄地把圍巾送給P的，在學校外面的「小芳百貨」店裡，穿過堆積如山的貨物，是店主小芳和她女兒的床，一年四季都裝著藍色的蚊帳，落滿了灰塵，床後面看似是一堵牆，實際上它中間有扇門，開門進去之後，天地間突然變得很大，那裡是我們六中所有地下戀人接頭的地方。他在那裡誇獎了我，當著很多同盟的面，把它圍在脖子上。唉，那是四月底，真是丟人。這下子，全六中的人都知道P有一個特別滯後的女朋友，當然我也可以說是未雨綢繆。只要換種看法，世界就會大不一樣，P的鼻子就是很好的一例，其他人都嘲笑它，而我卻認為很珍貴，並不是戀愛讓人發傻，而是短時期內世界觀發生了改變，我想（與上文第五自然段有點矛盾了）。

回憶常常是矛盾百出的，兩個老傢伙在一起回憶時，常常會在某一個問題上爭論個半天，卻沒有結果，比如我的一個小學同學說她記得我跟她講過我有一次半夜醒來流鼻血了，就摸了只襪子擦，我卻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一個人回憶時，這一刻想到事情的細節是這樣，在另一刻想起的卻又是那樣，要命的是兩者在腦子裡的地位一樣，莫辨真假。

於是便有了日記。那些破事被我記在一本草綠色的日記本裡，有一根淡紫色的絲帶繫著。我記得扉頁上寫著「心悸」，是我獨創的姚體蟹爬字，左下角是一叢花，儘管我在青年時代曾得過植物學碩士文憑，現在卻依然不能準確地說出那是什麼花。花叢中有幾隻蝴蝶，畫得極不科學。那時我覺得那本日記本很美，適合寫初戀的美麗心情。我用一種墨綠色的水筆寫字，那是我寫字最好看的一種筆，可是三四年之後，為了我某一任愛國的男朋友，我決定不再使用這種筆，因為它是日本產的。我不知道別的女孩子要忘記某一個人是怎麼做的，我的做法是清理掉所有與此人有關的東西，所以那個日記本也就屍骨全無了。

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在我決定結束的時候被我一併投到了一條小河溝裡，儘管我是個環保義士，深知這樣做不好。我想其中大概有一個粗糙的玻璃天鵝，曾劃傷過我的手；一個紅綠藍三色的玻璃筆架，裡面有種不明液體在晃來晃去；有個玻璃半球，裡面是個小房子，和一些假扮成雪花的密度很小的白色固體物；還有個透明的玻璃房子，上面貼了比姚體更難辨認的三個字「友情屋」，被我媽讀作「發情屋」……還有什麼我記不起來了，不過我在剛才列舉的時候發現它們都是玻璃製品，P是不是很早就預感到我們間的感情很脆弱也很廉價？這個問題讓我很惱火，只好把那些東西在我的腦海裡再砸一遍。

情書是不可缺少的。仍記得第一封情書是在馬路的分岔口他遞給我的，我騎自行車走在他的右邊，他給我的時候我的車技還沒好到可以鬆開左手去接，因此，晃晃悠悠試了幾下後，他讓那個粉紅色的信封隨風飄進了我的車籃裡。最後半句顯然屬於無惡意的浪漫虛構，誰還能記得當時有沒有風呢？當然，我完全可以用我所學過的知識推算出那一天是吹的東南風，然而我更希望當時的姚黃是迎著夕陽和西風一路回家。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向我媽解釋晚霞是怎麼被風吹落到我的臉上，以至於我滿臉通紅像收到了男孩子的情書。

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家門，飛似的衝進我自己的房間，砰的關上門，拉下窗簾，扭開檯燈，呼吸急促地打開那個粉紅色信封。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我多麼希望當時信封裡裝的是厚厚的一疊人民幣，不過那時候的百元大鈔還不是誘人的紅色。然而那時的我還是比較單純的，會為收到的那些虛假的甜言蜜語而怦然心動。

之後我們開始頻繁地傳遞情書。比如早上我去「小芳百貨」店買餅乾，把它放在收信箱裡，等到他去買飲料的時候，小芳就會提醒他，中午我去買信紙的時候就會拿到回信。或者是我中午回到教室打開英語書準備做作業時，發現它赫然躺在書縫裡。又有時，我出教室去廁所的時候，他坐在窗口把手耷拉在外面，我於是接過他手中的信封。

我毫不在乎裡面寫了些什麼，因為大家都知道總是那些愛來愛去的，我自己寫的也是這樣，還時不時地加上幾句蹩腳的英文歌詞。我想那是我一生說謊並且不以為恥的肇始。

我享受的是那種心跳加速時給大腦帶來的震盪，和藏住一個秘密的那種小心翼翼。你要理解，因為我之前的14年生活可以說是一覽無餘，毫無秘密可言。於是那時的我渴望有秘密，幻想自己是個神秘的黑衣女子，身邊跟著一隻綠眼睛的黑貓。這個形象一直盤踞腦海，讓我差點忘了自己是一個穿粉紅襯衫花褲子的黃毛丫頭。回想當年，我為自己的衣著相貌感到很尷尬，我熱切希望此時的P已經徹底忘記了那時的我，不過謝天謝地，他沒有我的照片。

我也沒有P的照片。在我的印象中，他有一隻碩大的鼻子，終年通紅，那是我萬分仰慕並渴望擁有的。P也有個臃腫笨重的身體，其重量是我今生無法企及的，因此我很崇拜他。我時常想，農民伯伯要種幾茬的糧食才能夠把他養的那麼壯啊，要是鬧饑荒，是他先餓死呢，還是我？他說要是真的大家都快餓死了，他就把自己貢獻給我當食物。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閃爍著真誠和神聖之光。我的心都快要被化掉了，趕緊將他全身上下打量，看從什麼地方下口比較好（這又從一個方面說明我是個未雨綢繆的人，我對自己的這一品質很滿意）。

他一臉無辜地說：「你咋這樣哩？」

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但是我每次聽來心中都會湧起無限的憐愛和些許的得意。當然，前提是我不去想他那張略顯抱歉的臉。

「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覺得他很可愛，想疼惜他，還想親親他。」此話是我的一個好朋友說的，那時她正在熱戀，她的話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P。因為我儘管蠻喜歡他，但我一點都不想碰他，甚至不想靠近他。

記憶中與他近距離接觸的是一次期末考試，他恰好坐在我後面，傳紙條過來時我以為他要問某幾道題的答案，展開字條上面寫的是「I love you」，我的心撲通撲通以4.5倍速跳了一陣子，等降到1.5倍速時，我在上面寫了句「So do I」因為脈搏的抖動字寫得很醜，我猶豫了一陣，又猶豫了一陣，最後終於在監考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把紙條傳給了他。交接儀式上，我們的手指在某幾秒鐘有大於0小於1平方釐米的接觸面積。我在那場考試之後的暑假曾一次次回顧那幾秒鐘的畫面，並且意識到當時自己是很想抓住他的手，不過因為少女的矜持和監考老師動向，我很快就端正地坐好，繼續充當好學生。回顧與P在一起的那段狗屁時光，這竟然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肉體接觸！然而，它是那麼的短暫，即使用電影慢鏡頭播放也不能堅持多久，都不夠我抓起一把薯片塞進自己的嘴巴。

儘管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堪，可我依然記得那麼清晰，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傷心，我都不想再說下去了。

省略掉很多封情書中的爛俗內容，省略掉我們上課時偷偷地望一眼對方，省略掉我們多少次吵架後又和好，省略掉晚自修課間我們偷偷地並排走在操場上看見的樹木如鬼影幢幢，省略掉我們在「小芳百貨」裡無數次匆匆見面又分別，省略掉每一個黃昏我迎著夕陽回家時的心跳和悸動以及自言自語說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省略掉我那本綠色日記本裡的一切墨綠色的心情。

我知道我可以活到整整九十歲，如果把這一生拍成一部時長為90分鐘的影片，那麼P也就是出場那麼一分半到兩分鐘，而我這邊的回憶也就是一個回閃的鏡頭而已，我為什麼還要如此地投入全情，盡心回顧？甚至，還要傷心？

回憶的目的又是為何？

我在這裡停了幾天，因為我不明白。還因為我回到了闊別幾十年的老家螺螄鎮，至於主要因為我那個動不動就嚎哭的母親身體不適，還是我想找回一點能證明記憶的東西我說不清。

我去了老屋附近，我想在從前站過的橋上站一會，感受一下純真年代流水般的眼淚。我記得在屋子西邊有一片玉蘭樹林，旁邊是一條河，在我生命這部電影中，曾有差不多18分鐘的時間，一直認為長江黃河差不多就是這個寬度。那座橋我私下裡叫它「晚晴橋」，在橋上向西望能看到太陽落進遠處的草叢中，於是野草變得一片金黃。

開始，我寫初戀的故事是為了反抒情，因為我覺得初戀總是很不堪，純粹是無知少女的瞎浪漫，可是當我回想起那座橋的時候，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抒情。我也發現，自己的初戀根本沒有故事可以講，有的只是一種情緒，如錦瑟無端五十弦。

或許一切只是我一個人在瞎想，或許是P配合著我在上演青春的序曲。我們的初戀很典型，有甜蜜的情書，有誤會的淚水。

有時我感覺他在看我，於是我不再是自己，我想給他看到最好的我，我要他為我而驕傲。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一道很難的物理題，老師問誰會做，只有我一人把手舉得高高的，我在黑板上畫出電路圖的時候，他從我們教室的窗口走過，我聽見他為我鼓掌了。我在畫圖的間隙透過右臂、身體和黑板組成的三角形看到教室外的陽光壯麗而輝煌。這是我人生中很美妙的一瞬間，甚至比我結婚時更讓我心生愉悅。現在回想起來，我都是面帶微笑的。

有時候，我會懷疑他愛上了隔壁班的那個大眼睛女孩，有時我又覺得那個皮膚奇白的女生也喜歡他。我無法容忍他多看別人一眼，無法容忍他回信晚了一天半天。我時常在夜裡哭泣，假想自己受到了那些情敵的傷害，並且想到我自己的付出，於是就委屈地哭了。

他與那個大眼睛女孩和皮膚奇白的事情可以說是我捕風捉影，但是我敢肯定他和夏青青（天，我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的事絕不是我無中生有。我看見過他們在課堂上傳紙條，夏青青經常給他買早飯，他們甚至在晚自修下課後並肩在操場上散步。我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哭了多少次，也不記得我說過多少次分手。

後來我終於逮到一次機會爆發了。那天是下午最後一節課，自修課，大家都在忙著做作業。夏青青讓我幫她去英語老師辦公室交白天的作業，我說英語老師讓她自己去交。她悻悻地拿走了。誰知道，半分鐘後，P跑到我面前說讓我幫她去交。然後把練習冊扔到了我的桌上，然後優雅地轉身離開。我立馬就火大了。之前我就因為夏青青沒交作業挨了英語老師的批評，這下真把我給激怒了。我騰地站起來，拿起練習冊向P的後腦勺砸去。由於目標巨大，我一下子擊中了。當時我還想為自己喊一聲「好球」來著。

P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先是一愣，惱羞成怒的他撿起練習冊往我這邊砸過來。

就在練習冊伴隨著紙頁的呼啦聲飛向我的那一霎那，我感覺自己滑稽可笑至極，像個小丑摔倒在舞台中央，觀眾以為她故意摔倒的，縱情地大笑，獨她一人內心悲涼，還要繼續演著。

在眾人面前承認我對他的愛，這讓我感到羞愧和不可忍受。

在那次之後，我長時間不和他說話，我再也不想理他了。我知道，在我衝出教室的那一剎那一切都應該結束了。

我如願了。之後的那些日子過得有些恍惚，只記得某一日早晨，聽說他打架了，被一個傢伙打得很慘。又一日，他拿了把西瓜刀，衝進打他的那人所在的教室，捅進了那人的胸膛，之後，他很酷地擦乾淨刀，提著它上校長辦公室去了。再一日，聽說他去了美國。很久很久的後來，我跟夏青青成了好朋友，我們在屋頂上閒聊的時候，我從她那裡得知，P那次打架是因為夏青青和那個男生曾經是同學，見了面多說了兩句話。發現了這一真相，我感到很恥辱，所以我在生命中的很長時間裡拒絕別人跟我提起他，甚至拒絕回憶起他。

我再也沒有和他說過話。

他的那張桌子空了很久，我拿走了他的日記本，卻發現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後來，我在感覺窩火的時候一張張把它撕下來，扔到火堆裡，記憶就這麼成了一觸即碎的殘片。

與他有關的還剩最後一次哭泣。他來學校取走他的東西，根本沒發現少了什麼，他一聲不響收拾掉他的那些書。那個時候，我穿一件紅色的大衣，靠在黃色的櫃子上，突然間，教室裡的嘈雜將我推到很遠處，我在那時意識到，我從來就不認識遠處那個收拾東西的人，他生活的那個圓與我的那個僅有一個相切點，或許這個點也像某個角度看兩條異面直線相交了一樣，是個假想的點。當時有一句歌一直在我身邊迴響「回憶還沒變黑白，已經置身事外」，我站在頂樓哭泣，風從曠野中吹來，讓我有種終於解脫的暢快，我的那段不堪的初戀終於到頭了，一切結束於20世紀。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點一下題，我終於知道那個早晨我為什麼會在陽光落在床前的時候想起了它，那全是因為我夢見了一片開滿了馬蘭花的田野。我記起了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束花，一大捧野生的馬蘭花，一大片淡紫色開在我單車的車籃裡，遠遠的，它就在我生命的某一處紮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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