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式百褶摺閘,受歲月洗禮,已見殘破。
燦黃的陽光化作金粉灑落湛藍的海濤上,並列的船艇沿岸停泊,無礙波瀾壯闊。
西方來貢之景當然不再,然而,昔日漁村之情亦所剩無幾,如今只見如鯽的遊人聚頭於各個碼頭前,等待遊艇靠岸上船。
越過人群,穿梭於冷街窄巷,經過天后廟,來到一道拉上的老式百褶閘前,鐵閘的上方以紅漆橫向寫上「林錦盛」三個大字,左右兩旁則豎立了「雜貨」、「糧油」小字各二,四十一年色未褪。
驀地,閘門從右至左層層摺起,熊大身軀漸入眼簾,一雙細長的眼眸與之帶點不匹配。
他蠕動指頭,把沉厚的眼皮搓幾搓,疲態猶存,惟有以笑意掩蔽,怱怱報上名來。
他是林崇光(阿光),三十三歲,雜貨店第二代,茅蘆初出,如好茶待釅。
那串汗水
啾啾唧唧,鳥啼清晨之時,鐵架腳與杏地板正在磨蹭,直至鐵架被拖至店前方休。實墩墩的胳膊接着又把店內的乾貨、海味抱到門外的貨架上擺好,繼而把一尾尾鹹魚懸掛橫杆上,點亮紅罩內的小黃燈,告成。小店賣得很雜,上至海味、烈酒,下至米、酒、鹽,當中又以罐頭、零食及飲料佔大多數,畢竟地點偏遠,雜貨店要一應俱全。阿光稍微整理店內貨品後,就走到置於店內前端的收銀桌上,打開單據逐一檢閱,呢喃着第一張訂單的交貨時間是八時十五分,然後就動身往小店斜對面的倉庫去。不消五秒的路程上,他碰上了父親,即雜貨店的第一代,林貴盛(盛哥)。盛哥的一身裝束,看來是打算游趟早泳。只見,二人淡淡地對望一眼,就擦身而過。反倒是隨盛哥身後的林母,笑盈盈地步進小店,坐到收銀機前看起鋪來。
門外貸架朝行晚拆,功夫甚多。
早上推貨到碼頭是最累人的工作,怕辛苦夥計的阿光,都獨攬工作。
早上是小店最繁忙的時間,阿光忙於執貨及送貨,分身乏術,故需要母親及一名店員的幫忙。他默默來到倉前,打開兩台手推鐵車,把分了門的貨物搬往車上,又把訂單夾到貨物間。如是者,很快已經是滿滿兩車的飲品、薯片、乾糧,還有西瓜。此時,瘦削的店員來到倉前,抓住車柄就往碼頭方向推。所有貨物都是推往碼頭交收,客人以來西貢上船遊船河的佔大多數。以往,小店會把貨物直接交予船家,船家要獨力把十來箱飲料、零食,甚至水果搬上船艙。後來,阿光想到直接讓船河客聯絡他們落單後,再由他們把貨物推到碼頭交收。此舉一來,讓船家免去工序;二來,落單更直接,方便之餘又減少錯漏。見貨物堆疊好,他終於有時間開腔:「仲有啲係平價賣畀戒毒所、社福機構,阿爸以前做落,做到就做啦。夠鐘!行啦。」語畢,他雙手把車子推出簷蓬的庇蔭。
來到碼頭,他先把貨物全部卸下,再把第一張訂單的貨物重新搬到車上:「佢哋船河唔同碼頭上船㗎嘛,咁我咪要逐張單,逐個碼頭送囉。」中午未至,赤日已炎,每走一步,那串汗水都灑落於腳下的倒影。
接到客人訂西瓜的單子,阿光就會到生果店叫貨。
鹹魚是家常菜,雜貨店當然少不了。
阿光坦言父子二人沒有話題,一切感言都只在心中。那條紅褲
烈陽未有被汗水澆弱,送畢兩車子的貨,已經是三小時以後的事。抹汗這個動作對濕透的阿光而言,完全沒有意義,他把空車子推回倉庫後,立即跳入店內吹冷氣。已經換過衣服的盛哥,正坐於小店右前方的書桌前,泡上一壺茶,蓋好蓋子。甫見阿光,盛哥就把賬單簿上的其中兩頁撕下,示意又有新訂單,要馬上送出。見兒子往倉庫步去,盛哥就姍姍步至店前的白膠椅前,坐下並點燃叼在嘴角的香煙。街坊見到他,幾乎每個都會主動跟他搭起訕來,他笑謂:「我西貢出世,有咩出奇?老嘅就睇住我大;中嘅好多都係我同學;嫩嘅就我睇住佢大。」慘着煙草味的霧雲漫舞之際,他連身世亦一併吐出。
夏天是旺季,小店早上七點就要營業。
盛哥是紅褲子出身,今年已屆六十,自稱潮州人,但他其實於西貢出世,是土生土長的西貢人。有八兄弟姊妹的他,一家十口就靠林父當年經營的缸瓦店養活,生活甚苦。除了飽飯以外,學費、生活費都得自己賺取。五十多年前,西貢一帶有不少工廠,不愁找工作。只有幾歲的盛哥,就靠着於工廠內穿膠花、做錶芯賺錢,他失笑:「我每個月學費係兩個半銀錢,想讀書就自己搵錢。」環境逼使他自小就接觸手工藝,但他沒有興趣練成一雙巧手,小小的腦子裏只想着如何賺錢。也許是天賦,九歲那一年,他見西貢遊客漸多,日光猛烈讓他們長時間瞇着眼睛,故此他向林父提出一門生意,就是賣帽子:「佢出錢幫我入貨,我去擺檔,呢!就喺天后廟對出呢度,嗰陣仲係巴士站,不知幾好生意。」佳績令爸爸都嘖嘖稱奇,內心盡是滿足感的他,開始愛上做生意,幾乎整個童年都沒有如其他小孩般耍樂,把握時間擺攤,直至畢業。
最後的灰燼於落地一刻熄滅,他又打開紅紙盒,拿出新的一根來。火機嘴靠近煙末端的一瞬,一名男生從店內步出,似乎空手而去。盛哥見狀,放下火機上前詢問,原來男生要找店內沒有的調味醬,盛哥追問對方的用處為何,再找來類似的醬料遞上並解釋用法,只見對方揚起嘴角,付過錢後連聲稱謝。貨架被翻得亂糟糟,盛哥攀上木梯收拾之際,笑意正濃。
盛哥跟老人家特別投契。
當然少不了各種烈酒。
小店有售罐頭鮑魚。那種頭腦
門外的白膠椅,是盛哥的御用寶座。
貨架上的醬料其實不輕,但見盛哥一個勁兒拼命地搬搬砌砌,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偶爾按按後腰的積患。如此壯健,其實應該不急着退休,但累倒他的,不是勞動,而是腦動:「我成世人個腦都冇停過,諗足幾廿年,好傷神㗎。」從木梯爬下,又坐到門前,他終於能把嘴角的香煙燃點,繼續回顧昔事。
畢業後的盛哥,於車房當了兩年學徒。表現雖不俗,但他那種頭腦,注定是靠腦筋吃飯。機會,終於於他十七歲那年遇上了。當時住家附近有一間糧油雜貨店頂讓,他爸深知他的本領,於是就向親友借了兩萬元頂下小店,着盛哥來店鋪幫忙,改名為「林錦盛」。林父打骰的年代,小店仍然是以舊式雜貨店模式經營,只做街坊的零售生意。盛哥堅持自己是小店的第一代,因他於小店根本就是擔當老闆的工作,「好似啲嘢太貴啲人唔幫襯,太平冇錢賺,所以要入好貨,賣中低價;貨架點擺又係學問,門口放海味,等人知我哋有賣,飲品放最當眼位,啲人口渴就見到我哋。」即便是粗活,他都一手包辦,但實際盈利都歸父親,他月薪只有三百元。
當然,盛哥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商機。湊巧有一年日本作物失收,他膽粗粗自資以低價購入大量日本冬菇,再於店裏以較市面便宜的價格寄賣,果然反應熱烈,他亦因此而賺到第一桶金。他揚聲:「我阿爸後尾想學番我轉頭,可惜唔得啦,呢啲嘢講時機。」始終橫財不常有,小店又回復平常作業。
那份味道
日子淡淡去,林父見盛哥把小店打理得頭頭是道,就有了退休之意。雖說小店由盛哥一手打拼,但由於潮洲家鄉習俗,最終鋪頭的資產還是平均分予八兄弟姊妹,幸而,其他人無意接手雜貨店,於是盛哥就用他的第一桶金買下現時鋪位,延續「林錦盛」這個招牌。年代有變,當時雜貨店太多,他認為老掉牙的經營模式太被動,於是把心一橫,做起批發及代理來。將西貢特有產物如蝦米、魚仔乾或以平價把一般貨品批發到西貢以外地區,又進口其他地區的貨物如某牌子醬油、麵食於小店做代理,直至近年西貢交通漸發達方停止批發生意。
此舉令小店興旺至今,但留得住大量熟客的主因,他說是人情味:「人哋頭幾次幫襯你,係因為你啲貨靚、平,但幫襯足你幾廿年,就係嚟買一份感情。」所以盛哥都記得客人所需的貨物,跟老人家更是口水滔滔說不停,唯一缺點,記不住客人名字。
香煙燒盡,思憶亦然。回過神時,阿光正從遠處推着空車子步近,旁邊伴隨一名老婦跟他聊得正開。盛哥步入店內,打開茶壺嗅嗅,仍覺茶未濃,便又蓋上壺蓋,說:「佢好有愛心,係靚茶葉,不過經驗嘅嘢,仲要焗多陣。」畢竟,頭腦可補、手腳可操,重人情則是天性。
小店賣的乾貨也不馬虎,都是親口試過才入貨。
那抺陰影
阿光把手推車收好之時,已經是正午稍過。盛叔見兒子殺出的一條汗路,逕自從座位起來,把店裏最涼爽的位置騰出。阿光想也不想就一屁股坐下,擦拭汗水。午飯時間是小店最閒的一、兩小時,閒着也是閒着,盛哥見沒事可幹,也就回家睡午覺去。阿光着母親先去吃午飯,由他來坐鎮。其間零散的三數個客人都只是來買買香煙、飲料,似乎都是熟客,稱呼阿光為「太子」。美其名是太子爺,實際上他比較像打雜,他調侃:「你見過要流咁多汗嘅太子未?間鋪大小事都係我搞,嗱!而家又要斬鹹魚啦。」見阿光對小店的熟悉,不難想像他自小就於小店打滾。
三名客人光顧了小店廿幾年,看着阿光長大。
此乃阿光接手後所訂下的新啤酒品牌,銷量不俗。
客人買雞蛋都是一盤盤地買走。
貨品一應俱全,連尼龍繩亦有出售。
盛哥育有兩女一兒,莫說帶他們外遊,基本上,不到店裏來,三人根本見不了父母幾面。故自懂性以來,阿光最常到店裏幫忙,開單以外的所有工作,他幾乎都會做。以前伸手就可向老爸拿錢的他,說是來賺零用錢,說不過去。盼只盼,能夠多點時間見到起早貪黑的父母。直至中三那年,阿光與大姊先後被送到英國讀書,當時二人心存怨氣,認為父母不想照顧他們,才將二人送走,他憶述:「去咗咁多年,一次都冇嚟睇我哋,就連電話都唔會主動打嚟。」如斯環境下長大,三姊弟對父母都有一重隔膜,變得言簡。本來就不好書卷的阿光,熬過了高中就決定回港,又讀了三年的電腦程式課程。重返西貢,他順理成章於小店工作,當時盛哥一心於六十歲退休,把雜貨店交予他接手,豈料換來拒絕,「我成世仔除咗去英國,都未試過自己去闖吓,我叫佢畀三年時間我。」盛哥無奈之下答應,阿光也就衝出西貢,於一家物流公司打工。
本來認定兒子最終會捱不住而回巢的盛哥,卻眼鏡大跌,阿光因為勤快且老實的性格,深得上司欣賞而獲晉升。另一邊廂,小店工作比外面打工粗重得多,好逸不罪過,但說到最大原因,就是不想重蹈父親覆轍,「我而家有家室,就明白佢哋當年嘅苦衷,但我都同自己講,唔好好似佢哋咁冷落屋企。」對於接手父業一事,他只好借故推遲,直到二零一四年,三年之約到期。
那個承諾
思前想後,本來欲推卻此事的阿光,一次於小店望見父親叉着腰爬上木梯的背影,才驚覺老爸積下來的腰傷日漸嚴重,平日不埋怨一句的盛哥終於吐出真言:「佢話佢頂唔緊啦,我唔接手就只好執咗佢。」當時父親臉上的失落,傾滿對小店的不捨。他重新思量,其實小店的收入,比他在外面打工還可觀;再者,小店倒了,光顧多年的老街坊也會無所適從,「大家感情好深,見住好幾個老人家,臨走前都要落嚟鋪頭同我哋打個招呼先去。」想到這兒,阿光終於鼓起勇氣,回家與太太商量,得到太太首肯,令他回心轉意,決心保住父親四十多年的心血,正式接手雜貨店。
時移勢易,新人接手小店,卻只改變一二,一是利用手機程式落單;二是增加飲料及食品種類。父親打拼半生的江山,雖然有點落伍,但能夠守舊,對阿光而言已經是一番偉業。收拾好四十一年不變的貨架,轉身之際,林母經已飽餐並立於店前。阿光見狀即踏步往貨倉處走,把幾箱貨搬到手推車上,待他午飯後把貨物送往西貢較偏遠的村屋。這又是小店另一貼心之舉,凡買滿三百元的老街坊,他們都會幫忙送貨到府上,當中獲取的利潤,微乎其微。前往吃飯前,他悠悠道:「好多都係老人家,送咗幾廿年,冇地址㗎!話送去畀冇頭髮個輝叔,我哋就知邊個,啲夥計邊識送,咁咪我去囉。」心中默許的承諾,他要延續的,是那份人情味。
來一張全家幅!他們聽到都特別雀躍。
林母跟阿光感情較好,成為父子二人的溝通橋樑。
阿光中學同學所生的小孩子,跟阿光一家相當熟稔。
阿光轉入橫巷一刻,盛哥就從另一端步入小街。錯開,似乎是他們的緣。盛哥來到桌前坐下,拿起阿光為他倒入保溫杯的茶,呷一口,終於流露享受之情,「我個仔佢夠膽色,入貨仲入得狠過我,啊,又畀佢賣得晒喎!但茶唔止要香,仲要醇,好在佢心地好,浸耐啲,佢會做得比我出色,我話嘅。」扭上瓶蓋,這句話,只能永遠留在一壺濃茶中迴盪。
林錦盛糧油雜貨店
地址:西貢德隆前街1號B地下
電話:2792 9782/6342 6078
撰文:黃寶琳
攝影:梁偉德
林錦盛糧油雜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