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怪談之可口的咖啡
一杯可口的咖啡,和一小竹筐剛出爐的新鮮麵包,靜靜的擺放在桌面上。他看了看,返身去食品櫥裡拿了一瓶酒,斟滿一杯,清冽辛辣的酒閃著琥珀般的光澤,慢慢喝下去,灼得胃裡都是痛的,可是,痛得很舒服。「你幹什麼呢?一清早就喝酒,」她睡眼惺忪的站在那裡,睡衣的衣帶直拖到地上。他沒有說話。於是她蓬著頭逕自走到桌邊,撕下一塊麵包放進嘴裡,他皺眉:「牙都沒有刷,臉也沒有洗,就這麼吃飯。」她吃吃一笑,又喝了口咖啡:「怕什麼,除了你又沒有別人,鐘點工送了早點就走了。」難道我不是人?他想說出來又嚥了回去,悶頭又喝了一口酒。
吃過早點,她搖搖擺擺重晃進了臥室裡,大聲嚷嚷著:「啊親愛的,我好想再睡一覺!」他把咖啡喝完,拿了衣服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打著領帶,走到巷口,才想起剛才一口麵包也沒吃,摻合在一起的咖啡和酒,在胃裡古怪的鬧騰,說不出的難受。於是,他挑了一個比較乾淨的早點攤,買了兩隻鮮肉包子,開車門的時候吃完一隻,另一隻咬在嘴裡轉動起方向盤。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阿欣——他的前妻。阿欣包的鮮肉包子,總是細細地捏成二十四個褶子,在頭一天晚上蒸好凍在冰箱裡,然後每天早上,在包子和小米粥的香氣裡,阿欣用手指撥他的耳朵,學鬧鐘的聲音:「懶蟲起床,懶蟲起床!」然後他的臉被一張散發著脂粉氣息的臉貼一下,睜開了眼睛。
年輕時節,他就是被阿欣的一手好廚藝吸引住的,阿欣不很漂亮,同學會上他根本沒看她幾眼。可是當她繫著圍裙,笑盈盈地托出一盤貴妃雞翅讓大家品嚐時,只一筷子,他就把阿欣記在了心裡。這都怪小時候家境窘迫,養成了饞嘴的毛病,曾跟著賣餛飩的老太太走過七八條街,害家人差點報警尋小孩的事,母親一直津津樂道。
於是,他追求著阿欣,用玫瑰花,用山盟海誓,用美景良辰換取著她手中層出不窮的點心,佳餚,享受著愛情也享受著美食。「我媽媽就是因為不會燒飯,才失去了我父親,他開家餐館,並且跟女點心師發生了關係,一去不回,」在一個明月清風的夜晚,阿欣勾著他的脖子說:「所以,我在這方面很用心,我不希望走媽媽的老路。」他吻她憂傷的眼睛,笑著說:「所以,你才遇上了我,讓我這樣愛你。」阿欣有些困惑地望著他的眼睛,喃喃道:「有時候我會胡塗起來,不知道你愛的是我,還是我做出的食物。」他哈哈大笑,一把將她擁在懷裡,大聲說:「都愛,都愛,你就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盤食物,我要吃一輩子!」那一陣子,阿欣和他都無比相信那句話:「要想拴住男人的心,首先拴住男人的胃。」這在他們身上應驗,的確是至理名言。
他生日的時候,阿欣沒有送蛋糕,而是精心的煮了一碗肉醬麵,翠綠的菜葉,絳紅的肉滷汁,雪白的麵條,散發著鮮香誘人的味道,在細瓷碗裡閃著潤滑的光澤:「生日快樂,寶貝。」他拿起筷子,幾乎是風捲殘雲般的將這碗壽麵吃完,然後向阿欣正式求婚。
阿欣羞澀的低著頭,聽他一字一句的講:「我要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吃你煮的壽麵,並且,跟我們的兒子,女兒一起吃,還有我們的孫子,外孫子……」沒等他說完,阿欣嗤地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用力點著頭,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有吃煩了的這一天。依舊是他的生日,依舊是阿欣親手煮的肉醬麵,依舊是那樣翠綠的菜葉,絳紅的肉滷汁,雪白的麵條,那樣的細瓷碗,他卻沒有吃,而是在碗邊放了一份離婚協議書。
「你……們,多久了?」阿欣顫抖著問。
「快一年了,」他坦然地對她講:「她已經懷孕了。」
「你……愛他嗎?」阿欣掩住臉坐下,淚水大滴打滴地落。
他依舊坦然:「愛。」說著拿起了外衣。
阿欣攔住了他,臉上滿是求懇:「這就走嗎?為什麼不吃了面再走?烤箱裡……還有你最愛吃的甜咸酥餅,還有……對不起,是因為我沒能給你生個孩子嗎?」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不完全是的,我也講不清楚。總之我很愛她,她很吸引我,而你……」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然說:「你只會在廚房裡燒菜。面不吃了,她訂了蛋糕,跟朋友們等著我呢,她為我辦了生日晚會。」於是他走了,留下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和阿欣。
一直到正式離婚,阿欣始終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的收拾著,聽著,完成了所有的程序。他慷慨地將房子留給她,還有一筆錢,阿欣居然不要錢,她說她有這間房子和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東西,就足夠了,她說她自己養的起自己。說這話時,阿欣的眼中突然掠過一縷憤怒,隨即淹沒在淚光裡。
往事的回憶讓他感覺很鬱悶,使得這一天都顯得人無精打采,中午在餐廳要了份豬排,做的味道差極了,他一邊費力切割一邊詛咒這該死的廚師,考慮是否把他們的經理叫過來。
這時手機響了,傳來她甜蜜的聲音:「親愛的老公,我去媽家裡接寶寶,吃了晚飯才回去,你自己在外面吃東西吧,記住,不要跟人亂喝酒喔。」他無所謂的應了一聲,關掉手機。
習慣了,回不回去還不都一樣,這幾年不是意大利通心粉,就是韓國烤肉,整天在外面下館子或者叫到家裡來。只有一次她心血來潮要學做奶油煎餅,還搞得整個房間烏煙瘴氣,最後餅煎得像焦炭,沒一塊成個樣子。
但是,就這麼一個不會過日子的女人,卻漂亮,嫵媚,走出門去,她時尚大方,亮麗奪人,沒有人會想到她會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一片狼藉,每天回家都嘟囔著同一句話:「我的拖鞋呢?拖鞋呢?」她只記得拖鞋昨天丟在床底下,卻不看鐘點工已經把它放在了門廊邊。而且,她還為他生了個兒子。
繼續對付著這盤味同嚼蠟的豬排,他看看四週一邊談笑一邊吃的其他客人,也有人在吃豬排,看那表情味道並不壞呀,侍者在遠處對他微笑,他是這裡的常客,這裡又不是什麼小飯館路邊攤,沒有道理故意給他端壞的飯菜呀,難道——是自己失去了味覺?失去了食慾?
以前阿欣也做過豬排,裹上面粉雞蛋糊在熱油裡炸的黃脆,然後撒上椒鹽,外焦裡嫩,想著,他的口舌不禁生津。今晚去哪裡對付一頓呢?中午沒好好吃飯,晚上不能再勉強了,晚上……他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想見見阿欣,想——吃她燒的菜,這個念頭讓他一陣興奮。
他還想阿欣一定不會把他拒之門外,她那麼善良,那麼軟弱,那麼愛他,說不定會為他的突然造訪而激動的哭了起來。然後是怎樣的對他又怨又嗔,他自己又是怎樣的報歉加撫慰,甚至可以這樣對她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你雖然不一定是我最愛的,但你絕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女人!」聽了這句話,阿欣一定是感激涕零,心甘情願地為他燒出一桌美味佳餚。
就這樣,他興奮的想著,腦子裡已擬定好了菜單,幾乎是吹著口哨離開了餐廳。
這一下午過的簡直太漫長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濃咖啡,提醒自己要平靜一點,不知不覺的,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約會的時候。
好容易盼到下班,他耐心的坐在那裡,等著其他職員們一一走盡。秘書最後一個整理完畢,站起身很熱情的問:「經理,還需要我做什麼嗎?」
他連忙擺了擺手:「不,沒事了,你走吧,我等……董事長一個電話。」後一句好像在解釋,不免有點做賊心虛。
終於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從衣袋裡取出一把小牛角梳,將頭髮梳理了兩下,慢悠悠的走出公司,開車向老房子駛去。
那房子是他父母留下的,後來留給了阿欣,座落在遠離市中心的老城區裡,巷子的最深處。儘管他好幾年沒來了,但這地方他太熟悉了,青石板鋪的路,昏黃的路燈,兩邊的小鋪,賣茶葉蛋的小攤子,都還在。他把車停在開闊處,順便走進花店裡買了一支玫瑰花,然後踱著步子向那老房子走去。門牌號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到的。
家家都亮著燈,鍋勺翻動的聲音把飯菜香濃濃的送出來,他嗅著,依稀能分辨出這是辣子雞,那是燒帶魚,跟他住的高檔住宅區與那沒有煙火氣的大房子相比,他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回家般的溫暖,幾乎是貪婪的呼吸了一路,腹中更加飢腸轆轆了。他百感交集的想:原來吃飯,就是家的感覺,怎麼以前從沒有意識到呢?
讓他沒有料到的是,黑燈瞎火的恰是阿欣住的房子。和前面的燈火相比,冷清沉寂。他
失望的想,阿欣去哪裡了?她沒什麼朋友,天這麼晚了,她還能去哪裡呢?莫非另有新歡,到那人的家裡為他燒菜去了?像當年對他一樣?女人,女人。他酸酸的點著一支菸,有點不是滋味。有點覺得,這一天過的挺冤。
夜色很深了,正當他考慮離開的時候,路燈下,一個單薄的女人緩緩走來,快走到門口時,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站住,是阿欣。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直直地望著他,好像望見了鬼。他想,她要哭了,卻聽她淡淡地道:「你回來了。」
上前推門,門吱呀開開,老房子寒冷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他皺了皺眉,還是跟著阿欣淹沒在了黑暗之中。很快的,阿欣點了兩支蠟燭出來,依舊是淡淡的說:「坐,燈壞了,沒有換。」燭光下,阿欣穿著一件綠色的上衣,光線暗淡,映的她像一杯隔夜的綠茶,陳舊可親,溫和的立在那裡。他覺得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日子,衝動的站起身來:「我去買個好燈來換。」阿欣沒有說話,自顧自擎起一根蠟燭進了廚房。他去買燈泡。
再進門的時候,房間裡瀰漫著一股略帶焦糊的香味,他熟練地換好了燈,一按開關,光明頓時傾瀉了滿屋。
阿欣從廚房裡出來,手中端了一個大盤子,依舊淡淡地問:「吃了嗎?一起吃。」
玫瑰花在桌上鮮豔如血,她卻看都不看一眼,一邊遞上一把勺子:「只有些剩飯剩菜。」盤子裡,大概是昨天剩下的飯菜,蒜薹的色澤已不新鮮,發著晦澀的綠,和肉絲,剩飯,一起用熱油炒了炒。他吃了一口,卻鮮美的要命,飯粒不軟不硬,菜肉的香已進了飯裡,每一口都帶著汁,好吃啊,比飯店裡的揚州炒飯還好吃。他大口大口的吃,很快只剩了油光光的盤子,這才發現,阿欣一直拈著第一勺飯沒有動,就那麼看著他。
「哦,我……我吃得太快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阿欣笑了一笑:「沒有什麼,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食慾了,現在的我,只是一部做飯的機器,我總是覺得很餓很餓,做好了卻一口也吃不進。」她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似的輕描淡寫,他心中湧起了一陣歉疚,卻說不出來。
是啊,現在他才明白,這兩個女人,就像……就像張愛玲小說裡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她是紅玫瑰,年輕,奔放,給他無限的虛榮和浪漫;阿欣是白玫瑰,恬靜,淡雅,在燈光下給他母性的溫暖,使他可以像別的丈夫一樣吃飽喝足,然後剔牙。
少了那邊,生活沒趣味;沒了這邊,家不像家。
他把玫瑰花推到阿欣面前,張了張口,訕笑一陣,末了低低說:「阿欣,我想說……對不起。」阿欣看著玫瑰花,蒼白的臉上彷彿泛起一層紅暈,眼眸中卻驀地射出一道奇異的光芒:「為什麼做你的情人,永遠比做你的妻子好?」他一愣。
阿欣抽泣了幾聲,卻沒有淚,擺弄著那枝玫瑰,嘆了口氣,幽幽道:「我以為我會燒菜,就會過得很好,沒想到還是走了我媽的老路。」
他說:「不,你跟你媽不一樣,所以我說……對不起。」
阿欣的唇角掠過一絲詭秘的笑意,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似是憤怒似是嘲弄:「那麼,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現在你來找我,是為了我,還是我做的食物?」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叩門聲。
他看看阿欣,她又坐了回去,注視著手裡的玫瑰花,沒有動。
他只好站起來,走去打開了門。
路燈下,站著一個老頭,好像是以前的老街坊,他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說:「哦,是你回來了。」他熱情的往裡讓,老頭探了探身子,搖搖頭,眼神有些怪怪的。
老頭說:「我說呢,今天怎麼亮起燈來了。」邊叨叨著邊回身走。
他笑著解釋:「燈壞了,我才來裝好。」
老頭哼了一聲,拋下一句話,走遠了:「人都死半年了,才來裝燈。」
老頭說什麼?什麼死了?一陣寒風驟起,從他的脊背直吹向腦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驚恐地回過身去,看見桌上仍舊盤勺攤著,阿欣卻不見了。
剛才裝燈踩的一張舊報紙落在了地上,他撿起來,心中有種莫名的不安:「阿欣,阿欣,你在哪裡?」沒有人回答他。
卻倏地像停電似的閃爍起來,報紙上一條新聞在燈光下跳入他的眼簾:「搶劫入室,殺人償命。X年X月X日,一慣犯潛入X巷X號,劫財未遂,將女主人勒死,該女子阿欣系離異單身……」他忽然記起離婚那天,冰箱裡還有一盤蒜薹炒肉絲和一碗剩飯……房間裡響起一聲因極端恐懼而爆發的嘶聲尖叫,接著是倉皇逃出的腳步聲。
良久,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桌上的玫瑰突然直立起來,花瓣一片,一片,散落在桌面,又向地上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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